黄守昙:曾想要逃学的他,是这样成为一名青年写作者的

作者:拓荒牛 分类:默认分类 时间:2025-10-12 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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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他摇摇晃晃,进了一个院校教创意写作。20来岁的青年人,没有什么写作上的成绩,却要总结写作经验好说服更年轻的学生。他觉得有点荒诞,自己凭什么呢?他开始追溯自己写作的源头,打开了QQ空间,那里有他的百草园。

初中的时候,姐姐们从旧书摊和图书馆借来言情小说,他跟着看;电视里演金庸武侠剧,他没能掌握遥控器,只好也跟着看。大概那时起,他就开始写作,老师有一次布置题目为“路”的作业,他当时在读很火的冒险小说,就编了十页三百格的《黄泉路传奇》。那是一个夜晚,南方烝热,他趴在凉地板上奋笔疾书,开始写背叛和谋杀、死亡与贪婪。他想象同学阅读时会有多震撼,老师会有多骄傲,然而老师却冲进教室告诉他:“现在这种小说很多,你有写出什么新意呢?”

这是他第一次对原定路径的叛逃,也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虚构,老师的评价并不能压抑他创造的兴奋。一直到高中,他写了一些小说,登在校报校刊上。那些作品努力修辞,钟情故事的悬念和反转,这是青涩的叙事者最容易迷恋的。他希望结尾能令读者面露讶色,这类审美倾向可能来源于契诃夫、莫泊桑、星新一等作家,他们都从课本中来。那时写的作品固然粗陋,但这份迷恋却是必要的,可以一点点喂饱他虚构和叙事的兴趣,以撑起更大的胃口。

青春期是忧郁的,那时他15岁,一个人从潮汕跑到厦门,在工业区附近一家24小时简餐店打工,他认定校园与学业已和自己无关。他不仅跑前堂,还要送外卖,有时去写字楼,有时去工厂。一次在台风天去送餐,车摔倒了,餐坏了一地,他嚎啕大哭。坐空调房的人、流水线上的人、城中村里密密匝匝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帮他。他和现实的关系变得具体,原本折叠的世界摊开来,横亘在他面前。另一种切身的景观挤入他的视野,言情、武侠、冒险,都作为未曾抵达的远方,一并被关进象牙塔之中。直至两个月后,他重返校园,原先的忧郁依然向内流下,但他也开始寻听更远的哭声。

上大学时,他在广东经济类专业流行的背景下,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他这才接触到更丰富的文学世界。他咀嚼与模仿,读张爱玲,模仿她的语调和女性心理;读海明威,模仿一座冰山的海面之上与海面之下。哦,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模仿可抵达的是语言、结构和叙事手段。他把作品发给老师,老师问:“你最近是不是在读张爱玲?”他感到欣喜,没有任何“影响的焦虑”,反而觉得自己模仿得有点味道,是一种成功了。

那时他不断投稿,只是屡战屡败,但他傲慢地觉得自己写得极好,只是未得赏识,珠玉蒙尘。那是许多青年写作者必经的幻觉时期,阅读不够充分,难免以短衡短,看不到自己作品的问题,然而这股压抑愤懑之气,要么轻易把人吞并,从此怨天尤人,要么可以为后来持续的沉淀与再审视提供热力。正如那篇模仿张爱玲口吻的习作,几经扩写、修改,在几年后得了奖,发表了出来,也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后来,他就读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在这里,他以前那种随心所欲的写作习惯受到了挑战,原来职业的写作不是想写就写,也不是心中无纲、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他的老师以身示范,每天上午风雨不动地创作,每天下午阅读,把写作视为一种持久的劳作。他才发现,在勤奋面前,许多人还谈不上天才。

许多年后他出了第一本书,回到复旦做一场分享研讨会,同学们捧场,但并不是满堂美言,他们依然真诚地像读书时一样尖锐地提出意见,他很受用。因为提出批评和接受批评,都是一个写作者必要的能力。

为了毕业,他需要完成一篇三万字以上的毕业作品,小说里触及医学行业的知识,他不了解,就去问身边的医生朋友;他也曾为了写一篇故事发生在澳门的小说,在网上专门找视频博主拍摄的澳门街景来看,去看一条条街道和小巷边都有什么建筑。他已经理解:文学是杂学,写作者对世界的认知总归有限,查资料也是写作中必要的程序,即便这些资料有的用得上,有的用不上,但他也清楚,使用资料并不能将它完全照搬进作品,它只能以它最合适的面目在文本中呈现。

研三那年,他才公开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从有意识虚构算起,已经十年过去,这是学徒生涯的第一阶段,他隐约够到了一点写作的门槛。然而同班级里的人许多已放弃写作,有的发现自己不适合,有的追求自己更值得爱的事,这也是写作者漫长道路中的分叉路,他们终究走去别处,将来或许会回来,或许不会。他毕业后在新媒体行业工作了一段时间,怀念起创造的快乐,于是辞职半年在家进行创作,完成了一部话剧,也发表了几篇作品,终于重新回到创作的道路上来。


黄守昙

再就业进入学校,为了备课,他开始稍稍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是穆旦说的“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但他心想:或许这些学生,也需要这样一条普通的路径作为参考呢?那些迷茫、傲慢、热烈、冷却的创作心态,他们或许未来也要趟过;如何提升写作技术;如何接受模仿对自身写作的影响……这些问题或许未来也要一一面对。他开始教育,也在教育中受教育。他从学生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那些青涩如他QQ空间里的文字,那些苦于投稿失败的沮丧神情。这两年AI兴起,他意识到人惰性的强大,生怕学生会习惯用AI处理作业,也胆战心惊地试了试,测试结果是:DeepSeek可以完成一首基础的诗歌、一篇基础的小小说,这里的“基础”,指的就是比大一中文系的学生写得好。

DeepSeek出现之前,他充满希望,觉得未来是属于文字工作者的未来,因为给AI下指令的媒介就是文字。可是他对新的文学创作生态感到忧虑。当下一代青年人习惯使用AI,而AI不必经过漫长的学徒训练,也能写出超出水平的作品时,有多少人愿意去成为一个写作者呢?或许数年以后,那些原本可能成为作家的青年,将成批成批地止步于学徒阶段,随着AI的技术不断迭代,甘愿把自己训练到写得过AI的人,也或许将少之又少。甚至,一种AI美学会诞生,从一个奇异的枝丫生出,数千年承袭、革命而来的文学传统,将以它作为主流传变下去,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于是,他在一次课堂上提醒学生说:“你们要保持作为人的感知,不要被AI奴役。”

他的忧虑没有答案。他不太相信,真心从事艺术的人会甘愿让渡自己的创作权力给AI。只是他还在写,写得不快。因为他还记得少年时代那个烝热的夜晚,地板很凉爽,手肘撑在上头硌得生硬,他用笔写过一页一页三百格,给《黄泉路传奇》的故事写下结尾:一个贪心的人杀死了探险队其他队员,终于捧起黄泉,发现追求的金子,不过是赤地黄沙。

写完故事,他终于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微微笑着,胸脯起伏,那是一种孤独的兴奋。现在的他知道了,那是AI永远给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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