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老农民”的童年之歌

作者:拓荒牛 分类:默认分类 时间:2025-10-04 18:32
数字乡村-村CBD、村BD - 运营部

文|钟倩

秋天,融入野地,也回到童年。案头放着张中海先生的诗集《农事诗》,就像乡下外祖父搁在西屋里的沾泥带草的镰刀,在生产队里跟了他一辈子,刀刃闪着寒光,木把起了包浆,却依然挺直腰杆,迎风伫立。

《农事诗》共分六辑:“屋檐水”“露水闪”“墒情”“牛有几个胃”“桃叶膏”“一颗苦瓜”,每个小标题即精神的刻度,指向诗人重回童年的路标——先是农民,后是诗人,再是灵魂的歌者。土地喂养了他,如今他到了回报的时候,于是,便有了这本诗集。张中海的诗自带时代的烙印,红薯窖、麦秸屋、青石井、打谷场、挣工分等,或短或长、或低吟或高昂的诗句,构成了那个年代农村生活的精神版图。

张中海说:“作为见证者和身经者,它只是我或更上一代先人农桑之事的档案化记录。”《农事诗》是“为农耕史考古者提供一个遗迹,为农耕文化研究者提供一份标本”,何尝不是为当代文学史提供一份临朐老农民的“说吧,记忆”?所谓“老农民”,其实是指不老的灵魂,永葆天真烂漫之心的耕耘者。

如果童年有颜色,那一定是土地的浑黄;如果童年有味道,那一定是牛羊的腥膻与草尖的清鲜。张中海的童年是这样的——村西的弥河是童年的天堂;在后园里藏猫猫,躲进奶奶的寿材里睡着了;从烟筒里钻出来的麻雀,黑头灰脑,简直像一群顽劣村童;嚼茅根、折甜秸,把母亲裹着糖衣的药片舔了又舔,最丰富的零嘴儿当数“熏黑的灶屋/鏊子窝,铜脸盆扣着的/烤红薯、咸菜疙瘩,或难得一见的小咸鱼”……还有母亲的缝针笸箩、父亲的独轮推车、妹妹的麦草戒指……无论犁耧多沉重,他的童年也有“小确幸”:“南瓜花里捏住的/那只蜜蜂,是否还嗡嗡/唱着小曲?”这分明是他心里旁逸斜出的一抹春天。

一句“为什么以至到老年的我,还热衷/不着边际的虚无”,还不是家乡李子燃烧和蔓延的云霞,赐予他的审美精神?当他有一天头也不回地逃离,“大海的辽远与红薯窖的幽暗”构成一种隐喻,远与近、爱与恨、残缺与希望,意味着早晚回来的生死盟约。

好诗如橄榄,耐嚼,让人回味;好诗似琵琶,轻盈,弹拨心弦。这本《农事诗》如刚打下来的一捆新麦,扎嘴不扎心,在嘴里嚼,漾起丝丝微甜。《农时书》《县志摘记》《祭父稿》带有叙事色彩,当做散文诗来读也无妨,关键在于语言的提纯,与场院里被风干的麦子一样,简洁凝练,直抒胸臆。

语言的强度就是思想的浓度。譬如:写高粱,“这粮食家族中的长子/知道一落地就往哪里发力,根须/如大爹暴突的青筋/又像鹰爪,一点也不含蓄/紧紧攥住,然后向上。”写玉米,“玉米,玉米,这唯一被称作玉的米/让曾经腥气加唉哼的农家/有了一瞬间质朴、温润的/光华。”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些农耕术语:“淹镰”“墒情”“套种”“锢露匠”“编大囤”“淘泉眼”“烧火罐”,是名词也是动词,是农人的口头禅、阴历节气表,不经意间构成半部乡村志。在后记里,作者胸腔里酝酿已久的呼告终于喷薄而出:“多少桃叶的苦熬,才有黏、稠、苦、筷子也挑不动的一滴?”那挑不动的一滴,是作者心灵之海的万顷咸泪,溢出纸页的韧性与感动。


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过:“好诗人身上有一种农民气。”捉兔子、摘果子、淘泉井,大抵是这样的可爱。张中海诗集里贯穿着一条“物什索隐”,庄稼、畜牲,“窝猪”、倔驴、牛、羊、骡、土拨鼠、蛤蟆、蚯蚓等,他写麦子、高粱、红薯,是在写土地;他写牛、羊、驴、骡子,则是写人性。“和鬼推磨,驴就附了鬼魂/给人家拉犁,驴就有了灵性/畜牲虽笨,耳朵却总竖着。”竖着的耳朵好比心灵的雷达,侦探人世间的美善。

诗歌,是最掺不得假的一副面孔。散文、小说,可以是外衣,诗歌必须是刻在灵魂上的面孔,你的生活怎样,你的诗句就怎样。我很赞同罗伯特·勃莱的观点:“恪守诗人的训诫,包括研究艺术、经历坎坷及保持蛙皮的湿润。”实际上,《农事诗》早已经历过《黄河传》的洗礼,它呈现的不是个体的困境,不是过往的历史,不是简单的抒情,而是它们的总和、一切的悲伤与大地的疼痛——在晚年进入清晨的清澈,锈了的镰刀重回麦秸堆里,借着柴烟的味道,娘一声声唤自己的小名,“娘说,烟是暖绛”,仅这一句,就足够了。他在纸上溯源回到故乡,以此辨认自己和亲人的真实模样。

宝刀未老,曲终人不散。挪威诗人豪格晚年时自称,大镰刀和他融为一体,在草丛中悄然歌唱,一个人的念头可以飞扬。无独有偶,那一把挂在外祖父西屋里的镰刀早已不知去向,而张中海独独喜欢的镰刀却是铿锵有声,“剜野菜,掏螃蟹眼子,剥蛤蟆皮,马尾做琴弦,蛤蟆皮糊琴筒”的那把镰刀,珍藏在他记忆的匣子里,与《农事诗》一样永不生锈,霍霍生风。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当前用户暂时关闭评论 或尚未登录,请先 登录注册
暂无留言
版权所有:拓荒族 晋ICP备17002471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