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穿西服的建筑大师不在少数,赖特、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富勒、路易斯·巴拉干……但延续对西服的自始至终的热爱,并将之穿成一种文化符号的建筑大师,贝聿铭算得上独一份。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香港M+联合主办的“贝聿铭:人生如建筑”上海站展览中,这位建筑大师各个人生阶段的照片穿插在翔实生动的学术资料之间,他的西服、眼镜和笑容,成为他的作品之外,在全世界畅行无阻的标识。
贝聿铭的西服多为单排扣、修身剪裁,强调垂直的线条,这与他在建筑中坚持的现代主义原则呼应。他偏好窄驳领或平驳领,避免夸张设计,突出穿着者的干练感。重要的场合,他也穿经典传统的三件套西服。
在颜色上,贝聿铭多选择中性色系的西服,比如深灰、藏蓝、黑色,偶尔选用浅灰和米色,几乎不用鲜艳色彩和复杂图案,这与他建筑中常用的石灰华和玻璃材质形成呼应。注重质感和舒适性的羊毛或羊毛混纺面料是贝聿铭的首要选择,以适应环球商务旅行的需要。
他常常穿白色或浅蓝色的纯色衬衫来搭配西服,领带多是几何图案或纯色,宽度与驳领协调。细节上追求精致但不浮夸,比如体现功能主义的暗袋设计,或者在领带和配饰中加入含蓄纹理、珊瑚材质等东方元素,但整体仍保持西方现代主义的基调。
贝聿铭西服与其建筑哲学一脉相承,追求“形式追随功能”的现代主义精神,通过精准的剪裁和克制的表达,传递出穿着者的自信专业。他的西服不仅满足职业和社交的需求,更是一种设计态度的外化——在传统与创新之间找到平衡。
贝聿铭的专业和才华、对多元文化的理解力、高超的情商和穿着西服的得体外表,让他获得了无数以“难搞”著称的业主的信赖,或者可以这么说,他的西服品位本身就是他高超情商的一部分。
约翰·F·肯尼迪总统遇刺后不久,遗孀杰奎琳·肯尼迪决定修建一座集档案馆、博物馆和研究中心的建筑以缅怀丈夫在任期间对美国文化和艺术的支持。建筑师候选名单上有三位泰斗和一位无名之辈:78岁的包豪斯前掌门密斯·凡·德罗、63岁的路易斯·康、58岁的菲利普·约翰逊,以及即将迎接47岁生日的贝聿铭。那时候,贝聿铭这个名字尚未像后来般如雷贯耳。
杰奎琳与前三位的面谈并不顺利。她“嫌弃”密斯老态龙钟、反应迟钝,康在费城办公室烟蒂堆积如山的场景让她觉得邋遢,认为约翰逊不能理解她的意图,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反而是贝聿铭这位后起之秀,给她留下了火候精准的好印象。
为了迎接杰奎琳的来访,贝聿铭将工作室粉刷一新,仅用铺满灯光的巨大花艺装置装饰。当杰奎琳走进大门,就看见长廊尽头繁花盛放,一位穿着西服的亚洲绅士微笑着欢迎她的到来。
果不其然,花落贝聿铭的肯尼迪图书馆成为了他职业生涯的转折点,凭借作品本身、这个项目自带的话题属性,以及肯尼迪家族在美国上流社会的影响力。贝聿铭很快声名鹊起,顺利接下了波士顿基督教科学教会中心、约翰·汉考克大厦、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三大项目。
“贝聿铭是天生的外交家”,共事二十多年的同事评价,贝聿铭天生擅长拿捏宣传分寸和满足客户需求,这点在他与敏感的杰奎琳周旋时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永远衣着得体,品位非凡,直觉敏锐地洞察环境,以政治家的手腕化解矛盾而不触怒客户。他的表达方式如同他的西服形象,权威却不带挑衅”。
贝聿铭还极其擅长用衣着拉近与客户的距离,创造共同话题。在与中银大厦项目团队的前期接触中,贝聿铭长住香港,他的西服全都换成了香港本土手工制作的佳品——购自文华酒店廊亚民兴昌(A-Man Hing Cheong)的剪裁精良的卡其色西装外套,购自士丹利街Mee Yee的考究的白衬衫和奢靡但精巧的珊瑚袖扣。
他在陆羽茶室端坐,翘起穿着希尔顿酒店廊高和(Kow Hoo)手工皮鞋的腿,带着极具亲和力的笑容,以玩笑的方式不冒犯地调侃:“银行家可别太吝啬哦!”
实际上,贝聿铭的父亲贝祖诒就是大银行家,贝家立足苏州。十岁时,贝聿铭随出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行长的父亲来到上海,在圣约翰中学学习西方礼仪与科学文化,假期则在家族极具东方美感的豪奢园林中度过。贝聿铭的母亲笃信佛教,常带儿子至山顶寺院修行。1935年,贝聿铭辗转宾夕法尼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学习建筑设计,更在柯布西耶手下受训过一段时间。
这些跨文化经历造就了他独树一帜的非凡品位,英国式的绅士礼节、中国传统的文人情怀、佛教的空寂禅意,以及美国和现代建筑语言的前卫先锋,使他能在东西方不同的建筑项目中游刃有余地转换语言,并在复杂的环境中始终与美和平共处。
贝聿铭的西服造型亦是如此,帮助他熨贴地、悄然地融入纽约、华盛顿、巴黎、伦敦、香港、北京各处文化背景微妙的上流圈层,经典、绅士,又现代、简约,展示着一个拥有国际背景的东方精英的处世智慧。
贝聿铭曾出镜一部关于路易斯·康的纪录片,他当时发表观点:“建筑不是时尚,至少不是潮流,不能只追求红极一时。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它们会变成什么模样?那才是真正的衡量标准。”
至少在大半个世纪之后的如今看来,贝聿铭的建筑作品和他本身展示的中国跨文化精英形象,都没有落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潮流魔咒,它们穿越时代的打磨、舆论的淬火,成为了永不过时的新的经典。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们以大师的建筑哲学和穿衣风格为灵感进行再创作,致敬这位学贯中西的跨文化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