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初冬,长沙以东的马王堆一带仍是农田与零星营房,谁也没料到这里三年后会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当地人只记得,那个年代空气里夹着紧张味道:城市在修工事,农村搞“运动”,博物馆和考古所的专家大多被派去插秧种菜,留守人员寥寥。

1971年秋,长沙第366医院接到新任务——开凿防空洞。民工们挎着锹镐,沿着既定线路往地下掘进。十二月下旬,洞内突然反复塌方,土色由暗红变成灰黄,湿气直往外冒。29日下午,一个工人点烟,未燃尽的火柴头顺手塞进洞壁缝隙,蓝幽幽的火苗倏地蹿出,像鬼影一样闪灭。长沙人忌讳“鬼火”二字,十几个民工立刻停工,有人直接爬出来嚷:“地下有东西,不能再挖!”
医院领导既担心安全,又拿不准主意,赶紧把情况层层上报。30日15时40分,湖南省博物馆的值班电话响起。发话的是省革委会文化组工作人员,语速极快:“366医院防空洞冒青火,怀疑触到古墓,你们马上派人查看。”通话不到两分钟,传达室立即向副主任侯良报告。
馆里那时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在编人员,真正懂野外发掘的更是屈指可数。侯良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几个下放老技术员所在的农场公用电话。任全生接线后回答得干脆:“沼气遇火才会冒蓝焰,这多半是座保存完好的‘火洞子’汉墓。”话音刚落,电话另一头传来短促的附和:“我1952年跟中国科学院专家来过马王堆,记得那儿有两座高土丘,很可能就是古墓封土。”

一句话敲定方向,人得先回城。31日拂晓,一辆旧吉普从郊区农场接上任全生,又绕到几个生产队接回另外两名老勘探员,最后在博物馆门口集合。侯良看了看这些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的“泥腿子”,略带调侃地说:“今天咱们就靠几把锄头判断千年古迹。”
八点半,勘查小队到达366医院。白副院长带他们进入主洞,洞高两米多,墙体掺杂白色斑点。再往里,土色骤然转黄,夹着炭粒。任全生取出钢钎,轻轻插入地面,五六厘米便松松下沉,拔出钎子时,一股凉风携着怪味往外涌。他用纸卷靠近,一撮火苗瞬间窜起,众人心头一跳——判断进一步坐实。
紧接着,另一路转至侧洞。那里洞壁上出现一条手臂宽的白膏泥带,质地细腻,光能照见微微反光。老勘探员凑近抹了一点,对同伴压低声音:“棺椁外围常用的封护层,这里肯定离墓室不远。”三人轮流挥动短柄锄,十来分钟便挖出一堆黑色木炭屑,继而露出完整木枋。现场气氛陡然紧张,生怕多挖一下就毁坏文物。侯良当机立断:“原状封回,明天我们带具体方案再来。”

返程路上,几位老师傅对古墓规模已心中有数。结合地面两个缓坡,他们推断至少存在一东一南两座大型汉墓。凌晨两点,侯良完成初步保护报告,递交省革委会和国家文物局。文件先后辗转,直到翌年春天,王冶秋代表国务院赶到长沙。听完现场汇报,他评价:“这样的老把式,用锄头就能给历史定位。”一句肯定让省里更难推脱。年底,专项批准终于批下——马王堆考古发掘列入国家重点工作。
1972年12月18日,正式发掘队伍抵达工地。人员、设备乃至照明都处在紧缺状态,很多时候只能用蜡烛就地取暖。为了稳定墓内温度,技术员先搭起草苫棚封闭洞口,再布设简易通风管。与此同时,省里调集木料、苫布、樟木箱,准备随时打包出土遗物。连日作业后,东一号墓的椁室边墙完整显露,厚度近半米;椁盖板外部的大量木炭与白膏泥依次揭开,紧跟着露出的便是完封棺椁。气体分析显示甲烷浓度居然高于洞外十倍,说明千年密封几乎未被破坏,这在内地湿热环境中极其罕见。

1973年1月初,随棺出土的丝织品、漆器、简牍开始集中涌现。专家惊叹于织物色彩依旧鲜艳,有些漆器甚至还能透出原有光泽。更震撼的发现来自1月14日晚——女尸发掘。棺材盖板缓慢抬起,一具形貌保存完好的女性遗体呈现眼前,皮肤尚有弹性,关节能活动,随葬衣物层次分明。负责摄影的工作人员回忆:“当时灯光打过去,她手指甲透着淡淡粉色,心里说不出的震动。”
随后两年,二号、三号墓依序清理结束,总计三千多件器物进入文物库房。医用CT、组织切片、纺织学、古文字多路科研人员陆续进驻。这批资料推动汉代医药、天文历法、纺织工艺研究向前跳跃了一大步。国外学者闻讯后组团来湘,仅1974年全年接待就超过五十批。

在普通长沙市民眼里,最直接的变化是马王堆再也不是荒郊土丘。医院扩建时把防空洞口保留,外围增设围栏,旁边竖起一块说明牌。偶有路过的老工人指着那块地悄声说:“当年我们就是从这里挖出那团蓝火,差点吓得丢下家伙跑。”
此后,“鬼火”二字逐渐淡出人们的谈资,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扎实的学术成果。马王堆帛书、素纱襌衣、T形帛画屡次亮相各地展厅,每一次展出,参观人流都排长队。湖南省博物馆也借着这次机缘,在原址翻建新馆,安全库房、恒温恒湿展柜纷纷配套。那些当初带锄头下洞的老师傅,多数已退休,但他们的口述经历和野外经验被整理成册,成为后来人学习的范本。今天,马王堆的故事仍在更新,而起点,却是1971年那团意外跳出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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