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平

雨又来了。我穿上那件前年在八泉峡旅游时带回的蓝色雨衣,跨上电动车,驶入雨幕中。目的地是城中的一家美容院。
这是我第一次在雨天骑电动车出门——去一个似乎与“狼狈”绝缘的地方。停在路边,我细心地将塑料袋罩在车座上,然后在门口脱下雨衣,跺掉鞋上的水渍,才推门而入。
室内是另一个世界,暖光、香氛,轻声细语。美容师小乐接过我那件湿漉漉的、与满架雨伞格格不入的雨衣,将它妥帖地挂好。她只有22岁,并未因我这身略显局促的行头而流露出异样。倒是我自己,心头掠过一丝歉意,仿佛我这身冲锋衣和雨衣的装扮拉低了这个空间的格调。
进入房间,一件件脱下略带潮气的衣物,身体陷入柔软的按摩床。精油在背上推开,温热熨帖,我几乎要睡去。小乐适时地推荐起她们机构的项目,我含糊应着,没有接话。
按摩结束后,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这是体验的一部分——在暖气充足的、如度假村般精心布置的空间里,暂时忘却门外的风雨和生活的琐碎。对着那面会发光的镜子,肌肤因热气和按摩透出红润,那一刻,确有几分“女王”般的错觉。
然而,幻梦终会醒来。重新穿回自己的衣服,拿起那件皱巴巴的蓝色雨衣,推门回到现实世界,雨还在下,我仔细擦干车座,穿上雨衣,再次汇入车流。
就在湿漉漉的风迎面扑来的瞬间,一个被封存了二十多年的雨天,毫无预兆地撞回脑海中。
也是这样一个学校放学的时刻,突然降雨,我和同学们在路上奔跑。然后,我看到一个身影,披着蓑衣,骑着摩托车,突兀地出现在现代化的街道上。那竟然是我的父亲。我一时羞赧,假装没有认出他,他却一声大吼:“你不认得老子了!”我只好在同学们的窃笑声中,钻进那件蓑衣里。
回到家,母亲也对父亲这身打扮哭笑不得。原来,这蓑衣是老家的大爷亲手编的,用的是上好的芦苇叶,父亲一直苦于无机会展示,终于在那天“得偿所愿”。下午到了学校,有同学认真地问我:“你家是不是住茅草屋?”那天晚上,我为此埋怨了父亲许久。
直到多年后,我已上大学,在父亲单位那间陈旧的值班室里,再次看见那件蓑衣,它像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被挂在墙上。那一瞬间,我心潮翻涌,心中的感觉不再是滑稽,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珍贵,甚至肃然起敬。
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骑着电动车,穿着旅游买来的雨衣,穿梭于雨中,去赴一个“体面”的约会时,终于在时光的这一头,与父亲达成了真正的和解。
我看懂了他。看懂了他那不顾旁人眼光的、带着一丝笨拙与执拗的爱,也看懂了他那份朴素的自信。
雨水洗涤过的,不只是街道。它仿佛也冲刷掉了中年的我身上许多无谓的矫饰。一蓑烟雨任平生。父辈的蓑衣,与我身上的雨衣,在这一刻完成了精神的交接。风雨依旧,但车行安稳,内心从容。
(作者为山东省作协会员)
晋ICP备17002471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