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线 赋色 起稿 张沐卓暄在 中国美术馆实习 《一眼千年——莫高窟285窟复制》展览现场
无论是莫高窟壁画的岁月剥蚀、经典油画的斑驳褪色,还是绢纸书画的细微裂纹,中央美术学院修复学院(下称“央美修复学院”)的学生都需要在真实案例中直面这些伤痕。
他们把课堂上习得的材料分析与修复技法带入实践,在科学检测与艺术判断之间不断寻找平衡,让“学以致用”从理念落到一件件文物重焕光彩的过程之中。
破土
今年央美首批“文物医生”毕业
在央美修复学院的会议室里,副院长董卓引用了一组数据:“我国拥有不可移动文物76.67万处、国有可移动文物1.08亿件套。目前,全国各类文物机构10562个,其中文物保护管理机构3518个、博物馆5132家……”
“2025年我们首届24名毕业生顺利毕业,但对于庞大的需求来说,仍是杯水车薪。”董卓说,尽管全国文物修复相关从业人员总数已达16.24万人,但面对庞大的文物资源,专业修复人才依然严重不足。
今年,央美修复学院迎来35名本硕博新生,连同在读的81名学生,总规模达116人。越来越多有志于文物保护的年轻人正投身这一领域。
这一改变的背后,是多年的办学积淀。央美自2015年设立修复研究院以来,不断深化壁画修复的学术与教学实践,承担了国家艺术基金人才培养项目并形成系统成果,为后续办学打好基础。2021年获批成立修复学院,设立“文物保护与修复”本科专业并迎来首届21名学生;2022年再度拓展领域,新增重彩壁画与油画修复两个硕士方向。
“在考前班画室里,我突然看到央美新成立修复学院的通知——那一刻(我)仿佛被击中。”作为央美修复学院的首届本科生,中国画修复工作室的张沐卓暄同学回忆道:“那时我正对未来感到迷茫,它好像在对我说:来这里吧。”
和她一样,许多同学都受到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影响。“老师傅指尖的专注、文物重获新生的震撼,让我心里发烫。”她笑着说,“后来发现,全班几乎都是因为这部片子来的——它成了我们共同的‘隐形导师’。”
据董卓介绍,中国拥有数量以亿计的可移动与不可移动文物,需要修复的文物不计其数,由于文物具有不可逆的物质属性,尤其是对那些遗存状态不容乐观、即将消亡的珍贵艺术品文物的抢救性保护修复,更是迫在眉睫。修复工作对人才的要求极高,需是兼具多种专业技能的复合型人才,且必须具备精准判断能力,这类人才当下仍十分稀缺。
为满足不同门类文物修复的需求,在绘画领域,修复学院目前设有壁画、油画、中国画三个方向。董卓介绍说,这是基于中央美院的优势学科设置,“希望在教学中把现代科技与传统技艺结合起来,探索新时代文物修复的更多可能性。”
淬炼
毁画重悟以敬畏之心修国宝
为了让学生真正理解修复的核心,学院在本科二年级设计了特别的教学环节:“破坏—修复”。其中,“破坏”环节课程为期三周,学生通过摩擦、穿透、覆盖污渍等方式破坏自己的临摹作品,模拟油画不同受损情况,同步开展修复前的检测与状况记录并撰写报告;“修复”环节课程为期五周,学生需对前期破坏并记录的油画进行修复,系统掌握油画修复的材料与方法,同时撰写修复日志和修复报告。这些课程将在新学期继续实施。
油画方向的殷子析,从清华美院进入央美修复学院油画修复工作室,成为首届研究生。入学第一堂课,老师让她挑选一幅自己最满意的旧作,却又要求她亲手“破坏”掉。
“心都在滴血。”殷子析这样形容当时的感受。但很快,她明白了老师的用意:“因为是自己的画作,修复时会格外用心,而这种心境非常重要。以后面对真正的国宝,更要保持这份敬畏心。”
自那刻起,学生们的角色被重新定义,从单纯的创作者蜕变为修复者。这门课之所以特别,正是因为它让学生在“破坏”的基础上,完成了一次完整的修复实践闭环。
“油画修复会遇到很多‘病灶’,”殷子析说,“破洞、划痕、黄斑、霉菌等都是常见的问题,每一种情况都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材料和技法也都必须准确到位。”
因此,看似残忍的“破坏”其实是精心安排的训练。无论是狰狞的破洞、深刻的划痕,还是岁月沉淀的斑迹,学生们都要用修复知识抚平“伤口”,让作品重归完整。殷子析的任务,就是把自己作品上的“伤口”缝合到几乎看不出痕迹。
修复远不是简单的覆盖或重绘。殷子析特别强调油画修复的底线:“不能随意增补原画面之外的内容。比如这里已有画面,就不能用大笔覆盖,我只能补上剥落或破损的地方,绝不能超出原有的边界。”
相比之下,中国画修复方向的张沐卓暄面临的挑战更是“如履薄冰”。“中国画的载体是‘呼吸都能惊动’的宣纸,稍一用力纸就裂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可没告诉我,手笨会让学习举步维艰。”
新学期开始时,张沐卓暄废掉了37张宣纸,才收获了一次理想的托裱效果。“纪录片里老师傅行云流水的动作,看似轻松,其实全是多年苦练(的结果)!”她笑着摇头说,“古法没有说明书,全靠体悟和练习。”她一遍遍重温课堂录像,在实操中不断尝试,直到顺利达成目标。
“从书画装裱到壁画修复,这些看似不同的技艺,其实都考验着学生对传统工艺的理解与手感。壁画修复的要求则更复杂——既要掌握材料检测技术,具备美学判断力,还要学会收敛个人艺术表达,突出文物本身的价值。”修复学院的青年教师连映红表示,“文理交叉,既需要熟悉精密仪器操作,又要对色彩和线条敏感。实际修复中,修复者既要做到科学严谨,也要保持艺术直觉。”连映红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这些挑战不仅落在学生身上,也考验着青年教师。
田野
在古迹现场听文物“呼救”
每年4月,修复学院都会组织师生开展社会实践。今年4月,21名2023级本科学生就走进山西腹地,进行了为期数周的田野调查。
这次行程由学生们自主设计和安排,目的地多是偏远且鲜为人知的古迹。“为了让我们更深入感知所到之处,老师鼓励我们自主规划、选择路线。”学生魏大翔说,最终他们的考察行程细化到了每个小时。
在每一处古迹,同学们都会开展文物保护的基础性工作:使用仪器检测壁画,分析颜料成分和结构稳定性,并结合专业知识评估其艺术价值和修复需求。学生们形容自己像一支“文物急诊小队”。
考察中也常有意外收获与惊喜。在前往后土圣母庙的途中,他们偶然在地图上发现了“太符观”。虽地处偏远、寻访不易,这群年轻人仍执意绕道前往。穿过村落后,他们找到了守庙老人并请其打开了大门,一座格局完整、壁画保存尚好的明代道观呈现在众人眼前。
就在他们继续规划行程时,负责攻略的学生冯小涵在某社交平台上看到一条帖子,配图是一位文保爱好者摄于山西某地的古迹“龙天庙”。这座庙宇曾长期被当作小学仓库,直到去年才被意外发现。庙宇内壁满是彩绘壁画,亟须保护与修复。
冯小涵辗转联系到当地文旅局,拿到了看庙大爷的电话,随后带队赶往现场。眼前的情景同样令学生们震撼不已。“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贴近‘危机现场’,”一名同学说,“到了这里,你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酥碱、起甲、空鼓、脱落,它们是怎样叠加在一起,侵蚀着壁画的生命。”那一刻,他们也真正体会到了老师常说的“修复就是和时间赛跑”。
这次“危机处理”也成了他们此行的转折点。带着对文物“病害”的切身体会,学生们系统地开展了调查记录、建立了线上监测档案,17天内实地走访了山西、河南两地的40多处古迹。
除了这类野外实践,学院还为学生拓展了博物馆等多样化实践场景。殷子析便在中国美术馆实习期间,参与了詹建俊先生代表作《高原的歌》的修复工作。面对价值不菲的藏品,她总提醒自己“不能丢脸”。毕竟,她代表的是央美文物修复专业的第一届学生。
展览开幕那天,当她看到自己参与修复的作品悬挂在展厅中央时,她感觉“所有的努力都值了”。她坦言,自己只是参与了其中一部分的修复工作,但那已经是极其宝贵的经历与经验。
同一时期,中国画修复方向的张沐卓暄则走进了故宫博物院。这是学校与故宫联合开展的合作实习项目。面对古建和文物,她格外激动:“几年前我还坐在屏幕前看《我在故宫修文物》,如今真的能在故宫实习,感觉像做梦一样。”
复原
1:0.7比例复刻重现千年敦煌
在修复学院2025届毕业展现场,最吸引观众打卡的作品是《一眼千年——莫高窟285窟复制》。灯光掠过壁画上流畅的朱砂线条、青金石晕染的天空,以及东壁裸露的四层泥土层,穿越千年的风沙气息与驼铃回响仿佛在展厅重现。
8名女生以对敦煌莫高窟285窟的复刻作为毕业作品。团队里的马越和王雪莹说,一年前,壁画系所有同学都去敦煌采风了,一路上都是用眼睛看、用画笔记。“在敦煌,眼睛就是最清楚的镜头。”她们回忆,那时候大家仰着头,仔细察看壁画的线条怎么走,分辨矿物颜料一层一层的颜色,连地仗层掉下来的纹路都不放过,然后把这些细节一一画成速写。
在敦煌期间,她们不仅获得观摩学习机会,还与当地文博工作者深入交流,了解壁画历史与修复现状。大量实地勘察、学习与交流,让她们意识到,修复不只是技术训练,更关系到历史的理解与传递。
返回北京后,她们与学院老师一同筹划毕业展,提出了手工复制整个洞窟的大胆想法。考虑到时间、经费和体力限制,最终大家将复刻比例确定在0.7倍,复刻内容包含洞窟的四面壁画与顶坡,每名学生需完成近9平方米的绘制任务。
这四面壁画的任务各有侧重:南北壁与顶坡如实再现岁月斑驳与残缺;西壁则是更大挑战,学生们决定复原当年色彩与线条。为此,她们对照同时期莫高窟第249窟和榆林窟壁画风格,在草稿纸上反复比对推敲,只为找回千年前的笔触与气韵。
8名女生各负责一块区域,还要保持整体统一。深夜的工作室里,她们反复确认:“青金石是不是偏蓝了?”“赭色会不会太暖?”四个月里,笔尖在泥板上划过数万次。矿物颜料价格高昂且无法复得,每一笔都需谨慎;沉重泥板全靠自行搬运,她们笑称练出了“修复师的肌肉”。
复制过程中,学生们搭建起巨大龙骨架,同时将洞窟东壁设计为“地仗层剖面”——为向观众完整呈现壁画结构与工艺,她们严格遵循古法,先调制粗砂覆盖板面,再依次覆上掺入麻丝和麦秸的粗泥层、细泥层,最后准备绘制绘画层。
可就在分层施作时,棘手的承重难题凸显:真实泥层重量远超预期,无法稳定支撑在龙骨架上。学生们随即调整方案,用合适替代材料仿制出泥层肌理,再层层涂刷泥浆还原质感。这块巨大“剖面”完成后在工作室静置半年,直到布展前夜才被小心翼翼立起。
开展前,她们未能提前完成整套预搭建,只能在展厅现场“现组装”。所有部件运抵后,她们按照多次精密测算和推演出的方案逐一操作:木架先被稳稳立起,泥板依次准确归位——西壁完整复原,南北壁呈现原有斑驳,东壁展示结构剖面,顶坡藻井层次井然。直到最后一块泥板严丝合缝地嵌入,覆斗形空间才最终成型,大家紧绷的心这才真正放下。
手电光扫过壁画,观众伫立画前仿佛置身敦煌,久久凝视粗粝泥层上的精美壁画,探寻历史痕迹,感受艺术魅力。
八双巧手复刻壁画,更圆满完成求学之旅。大家在毕业感言中写道:“怀着对专业的敬仰、憧憬与懵懂来到美院,逐渐向《我在故宫修文物》里的‘文物医生’靠拢。如今我们已能独立完成数千年前文物的复刻、修复与保护,这四年是一场艰苦、充实且收获满满的修行。古人开窟是减法,在石壁上凿出信仰;而我们的文保修复是加法,在空白中重塑时光!”
文/本报记者张知依供图/受访者
统筹/林艳张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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