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绪丽

老房子是真的老了。
当我发现老房子已经很老、开始有坍塌迹象的时候,徘徊在老房子里的风好像又硬气了许多。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定义老房子,在我看来,老房子和童年一样,是一种适合隐秘存在的私人记忆,是轻易不说出口的。就像曾经的我对老房子里的八仙桌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敬畏心,不止因为它看上去比老姥(姥姥的婆婆)的年龄还要长,我猜它能轻易看穿我在打桌子抽屉里那些内方外圆的古钱的主意。
那些古钱是被姥姥随意丢在抽屉里的,有一回她还拿两枚古钱垫桌子腿。村子唯一的商店里新来了彩色糖,我的小伙伴说那些彩色糖很甜。姥姥不允许我多吃糖,她说吃糖易有蛀牙。我想用那些古钱去换彩色糖。当然,这是我的小秘密,我从来没有把它说出口,但不能否认它一直被鲜活且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记忆的褶皱里。
其实我也有一点点担心,担心记忆细线的另一端被轻轻一紧,它就会连根带土、连蹦带跳地从我的口腔里跃出去。也正因如此,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住着一座老房子,一座足以安放我们的童年和纯真的老房子。
刚刚过去的周日午后,伴随初冬暖阳,我从邻市驱车回家的路上,看到昔日整洁宽敞的马路中央时不时会有一些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其实这几日气温明显有些回升,可是那些树叶依旧抵挡不了大地对它们的召唤,纷纷从半空的枝杈上乘着风跳着舞落到地上。也有那么一片两片树叶落到了汽车前挡风玻璃上,我载着它们行过一段路后,一阵风来,它们还是全部落到了马路上。
大自然里的这些树叶,当季节来临,去和留都是由不得它们自己决定的。我没来由地想起老房子,没想到这个念头一起,整个胸腔随之紧绷,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潮湿起来。
姥姥的老房子临街。夏天的午后,知了声一声紧似一声催人热,我爬到高高的窗台上,伸出双手抓住窗子的防护栏,望着外面的进村路发呆。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条河,听说有外村人来那条河里淘金。可是我并不关心那条河里能不能淘出金子,我在乎的是这条路上来往的人多了,小商贩也就多了,卖瓜子的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
姥姥出门去给我买瓜子了,我坐在窗台上实在有些闷,就仰起脖子往外面不远处的那棵树上循声找正在唱歌的知了。
姥姥爱整洁、爱干净。她不仅把自己捯饬得很利落,齐耳短发常年别在耳后,还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老房子里的家具、物件虽然有些年头了,都被她擦拭得锃亮。
不出门的时候,我喜欢把大衣柜、橱柜、木箱子一一赋予性格、起好名字,同它们说话,给它们讲故事。有阳光的日子里,我还会伸出手指沿着家具的粗糙纹理轻轻摩挲,直到能真切体会到从木家具深处透出来的温度才心满意足。
老房子有间厢房平时常搭着门搭,就连姥姥也很少进去。那间厢房里的阳棚是用旧报纸糊的,窗台上还有一小摞旧报纸,应该是糊阳棚时剩下的。那时候我常溜进那间厢房,就着从木棱窗透进来的光亮翻看那些泛着黄的旧报纸。
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无缘无故梦到老房子里那间旧厢房,梦里依然能够看到扬在半空的呛鼻灰尘和放在角落里的大旧坛子。醒后,眼角噙着的那滴泪始终不肯往下落。
忽然有一天,那座老房子再也不肯收留长大后的我。
那天,我跟在大人身后走进老房子里,扫地的扫帚被随意扔在门后,锅台上的灰落了厚厚一层……我站在屋子中央,打量昔日同我搭话的大衣柜、橱柜和木箱子,我能感到有风似乎要穿透我的身体,我的手脚开始冰凉。
既然有风,那么,衣柜上的铜件是不是还会跟我说说话?我用渴求的目光紧紧盯着衣柜上的铜件,期待它还能认出已经长大的我,遗憾的是,我再也听不到它的回音……
而今,老房子和老房子里的一切已经被我深埋心底。每当十月寒冷乍起,田里的野菊花又在风中颤抖,我也会在心里为老房子捧起一抔土。
听闻徘徊在老房子里的风又强硬了几分,我在风中站立了许久,只觉内心有什么正在一点点变得坚定。我转过身,迈开步子往前走,我把老房子和徘徊在老房子里的风全都抛在身后……
(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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