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王冬龄书写巨幅《兰亭集序》 新华社发（吴煌 摄）

汉字与我们朝夕相处，早已融入每个人的生活中，更深深扎根于我们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中，却又因太过熟悉而常被忽视。

我们该如何真正认识汉字的价值、汉字与中华文明之间的关系？汉字曾经历过怎样的命运，在全球化与数字化浪潮中又将走向何方？这些叩问，我们可在清华大学教授黄德宽的新作《了不起的汉字》中找到答案。

配得上“了不起”三个字

上观新闻：《了不起的汉字》这个书名有种悬念感，看到书名，读者会下意识地想：汉字为什么了不起？有哪些了不起的地方？

黄德宽：这个书名是我在“人文清华”讲坛所作演讲的标题。当时我和讲坛负责人张小琴教授一起讨论演讲内容，汉字涵盖的内容太广了，从哪个角度切入讲，怎么讲才能让听众感兴趣？张教授提议不如就叫“了不起的汉字”，年轻人喜欢这类直白又有张力的题目。

汉字是我们中国人通用的文字，也是国家法定的文字，就像空气和水一样的存在，重要到不可或缺，又因太过熟悉而常被忽视。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在日常生活和精神层面都离不开这个文字系统，但真正了解它的起源、演变和文化内涵的，并不多。这样一个题目，或许能打破大家对汉字的“习以为常”，唤起大家对它的关注。

后来上海古籍出版社找我，提议把我近年来关于汉字的演讲、访谈和文章整理成一本集子。他们认为目前这方面的读物还比较少，这本集子或许能满足那些对汉字文化感兴趣的读者的需求。书名就沿用“了不起的汉字”。

当然，根本的原因是汉字本身配得上“了不起”这三个字——它是世界上从古至今唯一仍在被广泛使用的古典文字。几千年来，它没有随着时代变迁而消亡，反而不断地与时俱进、生生不息，确实“了不起”。

上观新闻：读完这本书，相信读者就可以明白汉字如何“了不起”了。

黄德宽：这些年我一直关注汉字文化推广的工作，写普及文章、做演讲、参与相关的节目录制，我长期从事汉字的教学和研究，感到这是自己“不能推辞的责任与义务”，为的就是让更多人真正“认识”汉字，而不只是“使用”汉字。

编这本《了不起的汉字》，也是出于这份责任。我们要真正了解汉字，就需要了解汉字的历史演变过程，认识汉字文化的广泛影响。比如在古代，汉字是很神圣的，我们有“汉字崇拜”的传统。过年贴“福”字、婚礼写“囍”字，这些习俗本质上都是对汉字文化的认同与敬畏。

但是，汉字也曾一度面临被否定的命运。18世纪西方工业革命后，现代化浪潮席卷全球。而近代中国，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一次次战败让中华民族陷入危亡。当时有一批人提出要向西方学习，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向西方学习使用拼音文字，甚至有观点认为汉字“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汉字的价值被严重质疑，面临存亡危机。

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力的提升，我们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在转变，也逐渐建立了文化自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需要重新关注与审视汉字的价值。

作为文字学学者，我们有责任让更多的人通过对汉字的认识，感受中华文化的生命力，进而提升对传统文化的自觉性和自信心。了解汉字与中华文化的深刻关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古典且有着鲜活生命的文字系统。

上观新闻：因此，您提倡以多维度视角来认识汉字。

黄德宽：是的。汉字不是一个孤立的符号系统，它和很多事物有着紧密的联系，文字与历史文化是有关联的，文字与教育和人才培养是有关联的，文字与文字学科的发展也是有关联的……所以，我在书中不仅仅是讲汉字本体，而是从与汉字相关的多个角度、多个维度来解读汉字：既讲它的起源与演变，也讲它与历史文化的关系及其背后的故事；既讲它在古代社会的命运，也讲它在现代社会的变化……只有把这些维度都串联起来，才能真正看懂汉字的“了不起”。

重拾对文字的敬惜之心

上观新闻：在您心目中，汉字的独特魅力是什么？

黄德宽：汉字是中华民族先民们自己创制的文字，早已融入每个中国人的生活中，更深深扎根于我们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中。可以说，没有汉字，中国人的灵魂就没有地方摆放。正是汉字让我们的文化与精神变得丰富，让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这就是汉字核心的价值所在。

上观新闻：您在书中写道: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受到的教育，踩了字纸，要敬惜字纸，放头上顶一下，“哎呀，失敬啦！”这种带有仪式感的敬惜，在今天的数字时代已经消失了，我们该如何重构属于这个时代的“敬惜文字”？

黄德宽：我想，这个问题不只是我作为文字学者需要深入思考的，更是每一个使用汉字的人都需要回答的命题。

所有使用汉字的人都有一个任务，就是珍惜这个独一无二的文字系统。它是我们祖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在今天依然生机勃勃地发挥着书写、传达信息的功能。但时代不断变化，一代代人所处的文化环境是不一样的。过去人们对文字的那种虔诚，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即识字的人太少，文盲太多，文字几乎是少数人的特权。再加上文字记载了圣贤典籍，承载着文化与思想的传承，因此老百姓对读书识字的人、对书籍乃至文字本身，内心有敬畏之情。今天，随着教育的全面普及，这种因“稀缺”而生的敬畏心理已经发生改变了。

上观新闻：所以，“重构”既是顺应变化，更是积极应对。

黄德宽：这种重构大概可以从四个方面着力。首先，要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与敬重、珍惜汉字是深度关联的。我们的文化传统，除了物质形态的遗产，更多的是储存在文字记载的各类典籍之中。可以说，文字是我们触摸历史、理解文化的桥梁。所以，要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进一步认识汉字的历史价值与现实作用，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做到珍爱汉字。

其次，要加强汉字教育，普及汉字文化知识，尤其要从基础教育阶段抓起。青少年是文化传承的未来，要在基础教育阶段让他们了解汉字的起源、演变与文化内涵，养成敬惜文字、规范使用文字的良好习惯。

再次，要重视汉字的审美教育。汉字不只是一个书写符号系统，也是一个审美系统。书法是中国艺术的精华之一，从古至今，“把字练好、写得美观”就是人们重视文字的一个体现。通过审美教育，让人们感受到汉字的形体之美、意蕴之美，才能从情感上加深对汉字的喜爱。

最后，我们不能忽视数字化时代的大趋势。数字化浪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正快速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要思考如何借助数字技术，推进数字人文发展——在数字化场景中，让古老的汉字更好地焕发生机、展现魅力。

汉字与文明相伴相随

上观新闻：有外国学者认为：“汉字即中国文化。”这个观点将汉字提升到等同于文化本体的高度，而不仅仅是文化的记录工具。对此，您怎么看？

黄德宽：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见解。国外学者站在文化比较的背景下审视汉字，认为汉字最典型地承载并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内核，本身就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构成。也正是因为身处不同的文化语境，他们能敏锐、鲜明地捕捉到汉字的独特性。

根据这些年研习汉字的体会，我也对这一观点深表赞同。汉字的独特性在于，它不只是一个符号系统、传递信息的工具，更凝结着文字诞生之初的文化背景。从甲骨文的象形表意，到金文、小篆的形制演变，汉字发展的每一步都承载着中国历史文化的演进轨迹。如果把汉字当作观察中国文化的窗口，我们能从中看到历史的沿袭与社会的变迁。而从文化构成的角度来说，汉字本身就是中国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内涵丰富，能反映它的文化样本有很多，但要说最典型、最集中体现中华文明内涵与变化的，我想或许非汉字莫属。

上观新闻：反过来，您也将中华文明的生生不息作为汉字保持生命力的核心原因之一。汉字与中华文明，两者之间是一种怎样深刻的“共生关系”？

黄德宽：之前在一次演讲时，现场有观众问我，现在是21世纪了，信息化发展这么快，大家都不怎么手写了，汉字该怎么发展？未来汉字还能存在下去吗？我当时回答说，不要担心。文字和文明始终是相伴相随的，汉字不会消亡，因为中华文明不会消亡。

我相信，汉字在信息化时代一定会有自己的发展之道，一定会沿着它的历史轨迹向前走，因为文字是文明、是历史、是文化、是审美，中华文明只要能够持续发展，汉字就会永远存在。

回顾几千年的发展历程，汉字始终保持着“稳”与“变”的平衡：一方面，延续性决定了它的相对稳定。正是这份稳定，让它能跨越千年，将文明的火种传递至今。另一方面，它又在延续中不断发展变化。正是那些与时俱进的调整变易，让它能始终契合社会、历史、文化的发展需求，从而让生命之树常青。

2022年发布的《关于推进实施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的意见》为数字时代的文化自信自强指明了方向。而汉字的数字化技术研发与资源建设，正是这一战略中的重要一环。优化汉字的信息编码技术、完善数字时代的汉字应用场景，本质上都是为了更好地传承与发展中华文明。

从另一方面讲，中华文明能延续至今，也离不开汉字系统的支撑与守护。正是有了汉字系统的支撑，中华文明才得以完好传承。甲骨文被发现后，我们能读懂殷商的卜辞，因为有些汉字正是从甲骨文一脉相承而来，我们通过研究可以找到这个历史关系。而我们通过甲骨文，又可以进一步了解殷商时代的历史和文化；通过秦汉简牍，可以还原秦汉时期的社会风貌、制度文化……这便是汉字与中华文明之间密不可分、相互成就的“共生关系”。

以中国传统文字学为根基

上观新闻：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奠定了汉字研究的基本范式，影响深远。在您看来，这部文字学经典在今天具有怎样的价值？

黄德宽：作为第一部系统分析解说汉字的著作，《说文解字》的问世，既是许慎个人的伟大学术创造，也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语文学研究成果的集中呈现。这部著作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文字学的正式创立，并影响了此后近两千年中国文字学发展的走向。历代的字书编纂、文字研究以及文字规范与教育等，几乎都以它为基本依据和标准。不仅如此，随着学术研究的推进，《说文解字》本身也早已成为文字学的重要研究对象，形成了“许学”（《说文》学）这一专门之学，其学术价值历久弥新。

概括来说，《说文解字》在今天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它系统分析汉字字形结构、深入考究汉字字源，为我们追溯汉字的本源与演变提供了最基础、最权威的文献支撑；其二，它首次全面阐释汉字“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理论，构建了理解汉字构形规律的核心框架，至今仍是汉字研究的理论基础；其三，它打通了文字与文化之间的关联，将汉字置于文化语境中统筹观察，让我们能从汉字中解读出其背后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归根结底，《说文解字》的核心价值在于其科学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即便在今天，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为当代汉字研究提供着重要启发。

上观新闻：《说文解字》代表了中国传统汉字学研究的传统，那么，近现代以来西方语言学的引入，又为汉字研究带来了哪些全新的视角和研究框架？

黄德宽：西方语言学的引入，为传统汉字研究打开了新的视野，带来了多方面的积极影响。首先，中国传统文字学在发展过程中，不太注重理论体系的系统性建构，更多是基于文献的考据与经验的总结，缺乏成体系的理论框架。而西方语言学在理论建构上有成熟的经验，它为我们梳理汉字自身的体系、建立更具逻辑性的汉字理论框架提供了重要参考。

其次，西方语言学中的一些基本理论，比如对“文字与语言关系”的系统阐释，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启发。传统文字学更多聚焦于文字本身的形与义，而西方语言学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文字与语言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为汉字的科学研究增加了新的维度。

再者，西方语言文字的引入，让中国学者拥有了跨语言比较的研究视角。过去我们研究汉字，大多是在单一文化与语言背景下展开，难免有“当局者迷”的局限；有了西方语言文字作为参照，在比较的框架下，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汉字的独特性，更深入地认识汉字的特征和发展规律。

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西方语言学引入带来的一些消极影响。比如，部分学者试图完全按照西方语言学的理论框架来建构中国文字学时，难免会走向极端：过度套用西方理论，忽视了中国传统文字学的深厚积累。

上观新闻：该如何平衡传统与外来，推动汉字研究更好地发展？

黄德宽：学术的发展需要在交流中互鉴、在碰撞中进步。不同文明背景、不同学术体系之间的对话与融合，往往能催生出新的学术思路与研究成果。但关键在于，我们吸收外来学术营养时，不能丧失自身的学术立场。所以，要始终以中国传统文字学的深厚积淀为根基，同时，引入他者的视野和科学的研究方法，以开放包容的态度理性吸收西方学术的思想和文化。

“求”是我学术生涯的常态

上观新闻：2008年，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成立，专门开展清华简的整理、研究工作。时任中心主任李学勤和团队一字一字破译、研究，摸索方法经验，一年一辑出版清华简整理报告。2018年，您接替李学勤主持清华简整理研究工作。目前这项研究工作进展如何？

黄德宽：清华简自2008年入藏清华大学以来，整理研究工作一直在进行中，至今已走过十多年历程，也始终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支持。目前，《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系列研究报告已出版14部，第15部报告也将很快与学界见面，这意味着关于清华简核心材料的整理与发布工作已接近尾声。

在此基础上，我们也在拓展研究的边界：一方面，为了让更多非古文字专业的读者，以及有普及需求的群体能更好地利用清华简，我们启动了“清华简校释”的编撰工作，力求兼具可读性与学术严谨性，做好通俗化的工作。另一方面，为了推动清华简研究的国际化，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古代历史文化，我们已启动了清华简的英文翻译、日文翻译工作。

清华简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十分丰富，对它的全面研究，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我们希望清华简所蕴含的深厚历史文化价值能被充分揭示，这对中国历史文化研究的意义重大。

上观新闻：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今天，一些汉字被网友玩出了新花样，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和用法，诸如“囧”“槑”“氪金”等，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黄德宽：汉字能延续至今且保持旺盛生命力，原因之一就是它始终是一个动态发展的系统。一方面，随时代的演变，词汇、语义、表达习惯等都在更新；另一方面，社会生活不断发展，新事物、新概念需要新的文字形式或语义来记录。汉字系统从古到今没有发生根本的转换，而是通过微调、完善、优化来保证自身的相对稳定，并在稳定中求发展、求变化。这种稳定中的发展变化并逐渐形成的规则，就是汉字的规范。

现在网络上出现的层出不穷的新表达，比如，赋予旧字新义、创造新组合，用符号、字母等来替代汉字等，这些都是网络时代汉字运用出现的新现象。我们可以把这看作一种亚文化现象，是独特的虚拟世界的表达。这些流行的亚文化更新迭代非常快，可能没多久就会被自然淘汰。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维护好主流阵地的语言文字规范不动摇，对于网络上这些突破规范的表达，我们不必将其看得太严重，可以持一种相对宽容的态度。

上观新闻：如果用一个汉字来总结您与汉字为伴的研究生涯，您会选择哪个字？

黄德宽：这个问题我没仔细想过，但真要选一个字来概括几十年的工作，我想应该是“求”字——探求的“求”、求索的“求”、求真的“求”。几十年来，我所做的工作本质上都是围绕“求”展开的。例如，面对一个古文字，我们会追问：它为什么是这个形体？它的本义是什么？在不同文献中有怎样的演变？这就是“探求”与“求索”。而所有这些工作的最终目标，都是“求真”。直到现在，还有很多关于汉字的问题我没有搞懂，所以“求”也成了我学术生涯的常态，它最能代表我与汉字相伴的状态。

《了不起的汉字》

黄德宽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原标题：《当“提笔忘字”成日常，谁还记得汉字曾惊艳了千年？》

栏目主编：王一 文字编辑：王一 题图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黄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