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字在金文中,形如一人俯身临水,凝视铜盆中的倒影。《说文》将其解释为“大盆”,其字从“金”,亦反映出金属材质之源。而后“鉴”字逐渐由实转虚,从铜盆照影之物,升华为内心的观照与自省,于是有了“借鉴”之智与“鉴赏”之艺。
一器虽微,却能承载从实用之器到精神之道的跨越。在中国艺术的绵延长河中,“鉴古”从来不只是对前人艺术的追慕,更可以凝结为后人审美的标尺、创作的灵感与文化传承的根脉。而今,这份精神传承,在香港艺术馆“鉴古识今——敏求精舍六十五周年”特展中,有了具体而微的落脚。
该展已于近日正式对公众开放。作为香港本土极具影响力的收藏家组织,敏求精舍自1960年创立以来,始终秉持“好古,敏而求知”的宗旨,致力于中国古物的收藏、研究与推广,声誉远播国际。时值创会六十五周年,他们再度与香港艺术馆合作,从会员私人珍藏中萃选逾四百件艺术珍品。展览从艺术风格、纹饰意涵、复古创新等多维角度切入,系统呈现中国古代文物中值得细品的审美脉络。展期将持续至2026年1月14日。



图片从上到下分别为:西周时期的“周㗬壶”(左)与清代仿汝釉双牺耳尊(右)、斗彩“寿山福海”纹盘、银鎏金纍丝螃蟹形盖盒连叶形盘。本报记者 梁信 摄
器承古今
自宋《宣和博古图》开体系著录古物之先河,至明清《宣德鼎彝谱》《石渠宝笈》《西清古鉴》等接续整理宫藏,历代帝王对古物的珍视一脉相承。他们不仅倾心收藏,更命御窑厂以高古青铜器为范、仿历代名釉烧造新器。这份跨越千年的“鉴古”精神,推动着艺术在传承中创新,积淀出一条可感可触的文化脉络。
步入展厅,入口处独立展柜中的两件古壶尤为引人注目。其中一件,是首次在香港公开亮相的西周“周㗬壶”。据现场介绍,此壶曾为乾隆皇帝御藏,原为一对,分别著录于《西清古鉴》与《西清续鉴·甲编》。壶身铭文记载其是周㗬为纪念祖先“日己”所制,是西周青铜礼器中极具代表性的传世重器。
尤为有趣的是,经纹饰与铭文比对,专家发现此壶壶身原属《西清古鉴》所载,壶盖却来自《续鉴》著录之器,推测为清宫旧藏流散时错配所致。这一“身首异配”的遭遇,非但未损其价值,反为文物平添一段流转轶事。其保存完好的器型与纹饰,正是西周青铜铸造技艺的实证。
与之同柜陈列的,是一件形制相类的清代仿汝釉双牺耳尊。清代慕古之风鼎盛,帝王不仅热衷收藏高古青铜,更着力仿其形制转烧瓷艺。此尊器型与纹饰皆取法古铜壶,然通体施仿宋天蓝釉,釉色莹润如玉,既见古意,亦显清宫崇古尚雅的美学追求。
香港艺术馆总馆长莫家咏表示,本次展品数量丰富、年代跨度极大,因此馆方特以对比手法策展,打破时序陈列惯例,旨在让观众直观感受中国不同艺术美学的碰撞与交融。
雅韵双辉
清雅与瑰丽,如同中国古典美学中两条并行的河流,彼此交织,互为映照。此次展览中琳琅满目的陶瓷与玉器,正是这两种审美理想的生动体现。
清雅一脉,深受道家“自然无为”与儒家“素以为绚”哲学思想的滋养。道家讲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追求返璞归真;儒家则崇尚内敛素雅,以简为美。一件北宋时期的青釉刻游鸭水波纹碗,恰是此般美学的具象表达。出自陕西耀州窑的此碗,釉色温润如玉,开片自然,刻花工艺简练而传神,仅以数道流畅线条,便勾勒出鸭戏水波的自然意趣,尽显宋代文人慕简尚雅的美学追求。
明代永乐年间的白釉瓷器,则将清雅之美推至另一境界。永乐皇帝对白瓷的钟爱,催生了名噪一时的“甜白釉”。据《明太宗实录》载,成祖曾言:“朕朝夕所用中国磁器,洁素莹然,甚适于心”。此次展出的白釉划缠枝花卉龙纹大盘,胎质细腻,釉色莹洁,盘心锥拱行龙矫健,完美诠释了“洁素莹然”的审美理想。据学者考据,“甜白”之称可能源自嘉靖年间白糖的发明,以此形容釉质柔润、白如凝脂的视觉感受。
与清雅相映成趣的,是瑰丽一路的华彩与精工。清代雍正年间的粉彩没骨花蝶纹碗可为此中典范。此碗胎质洁白,外壁以没骨法绘就花蝶纹样,不事勾勒,直接以彩料渲染,浓淡有致,生动传神。牡丹、菊花与粉蝶相映成趣,既见精工之巧,亦蕴自然之趣,体现出“工巧极则归于自然”的美学理念。
清雅与瑰丽,一简一繁,看似两极,却共同遵循着“适度和谐”的美学原则。极简不流于枯索,极繁不失于秩序,二者在平衡中见张力,于对照中成完整,这正是中国古典美学深具智慧的精神内核。
诗意栖居
“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这八字道尽了中国纹饰艺术的精髓,让我们知道纹样从不只是装饰,更是古人精神世界的映象,承载着对美好的祈愿、对天地的敬畏。
在礼制类文物中,象征皇权天授的“十二章纹”尤为庄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纹样,唯帝王服饰可饰,成为秩序与等级的视觉符号。而民间用器上的纹饰,则更贴近世俗愿景。如展览中一件清代雍正年间绘制的斗彩“寿山福海”纹盘,绘桃树生于峭壁、五蝠翱翔于碧波,取“寿山福海”之意,寄托了古人对于生命长久、福泽绵长的朴素理想。
宗教纹样亦占有重要一席。明代青花梵文莲花式盘、青花八卦海潮纹碗等器,将佛教经文、道教卦象融入装饰,于仪式中承载信仰,在日用中传递虔诚。
纹饰之外,文人的生活空间亦是其精神世界的延伸。他们讲究居所与自然交融,庭院深深,书斋寂寂,一木一石皆见心境。展出的高浮雕竹林七贤笔筒、黄花梨嵌石座屏、八仙贺寿插屏等物,虽形制简朴,却将文化信仰与审美追求熔铸于一器,勾勒出中国古代文人“以艺养心”的生活图景。
中国艺术精神,历来在“人工”与“天趣”之间寻求平衡。清代碧玉“万国来朝”插屏,以玉为纸,以刀作笔,雕出万邦来仪、山川行旅的盛景,层次井然,刻画精微,是“巧夺天工”的典范。而另一件外销艺术品银鎏金纍丝螃蟹形盖盒连叶形盘,蟹壳可开,叶盘可离,通体以纍丝工艺细细成型,华美中见生趣,则是“材美工巧”的极致演绎。
一器一物,皆可为镜。唐太宗有言:“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古物亦然。它们沉默不言,却能映照出一个民族的审美历程与精神世界。“鉴古识今”,或许不只是一场展览的主题,更应是一种文化自觉:在短视频与图像漫天纷飞的今日,我们或可借由这些静默的古物,停一停,向内看,找回那条通往自身文化根源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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