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5月12日清晨,洛杉矶国际机场的玻璃门开合不息,一群身着中式棉大衣的演员推着装满道具的木箱走进入境大厅。短暂的10周巡演原本只是一次例行的文化交流,没料到这里竟成了他们人生的新坐标。三个月后,除翻译与少数工作人员外,上海京剧院《智取威虎山》剧组的30多人没有登上返程航班,他们选择滞留美国。

要明白这一决定的分量,得把目光拉回到30年前。《智取威虎山》的雏形出自1958年上海京剧院几位青年演员的读书笔记。曲波的小说《林海雪原》刚刚风靡,他们一拍即合要把杨子荣智取座山雕的桥段搬上京剧舞台。那年9月,首稿在中国大戏院试演,场面热烈却还稚嫩。之后整整八年,剧本数易其稿,先是陶雄把握调度,紧接着周信芳提出“正面人物唱要再响亮些”,创作班子据此再度精修。1966年,第三稿定型,样板戏时代随即到来,《智取威虎山》被推到聚光灯中央。
在主演名单里,1944年生于西安的齐淑芳格外抢眼。她出身梨园世家,幼年练功时蹲马步能一口气坚持半个时辰,嗓音清脆到隔壁院落都能听见。1960年,刚从上海戏曲学校毕业的她被分进上海京剧院,凭“小常宝”一角迅速崭露头角。梅兰芳看完她的武戏后连称“后起之秀”,这句临时点评,成了团里口口相传的掌声。

事业如日中天的齐淑芳,在1974年与性格内向的乐队指挥龚国泰结婚。夫妻俩聚少离多,再忙也保持礼貌克制。排练间隙,人们偶尔听见龚国泰低声叮嘱:“别逞强,嗓子要紧。”齐淑芳挥挥手,一句“放心”就回到练功凳前。为了不给妻子添负担,他甚至在剧团获得赴美名额时主动让贤,没想到这一步让两人的人生出现岔路。
1980年代的美国,对不少文艺工作者而言像块闪闪发光的糖衣。美元汇率、超市货架、百老汇轮番冲击着他们的世界观。《智取威虎山》剧组抵达纽约后,首场演出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举行,满场掌声外加400多美元的单场分成,让不少人第一次感觉到“艺术也能值这么多钱”。更刺激的是,主办方承诺:只要留下,住房、保险、移民律师都有人包办。

动摇很快蔓延。演出季结束,剧团在休斯敦进行最后一次投票,齐淑芳语调低沉:“机会摆在眼前,走还是留?各自决定。”一句话让多年同事面面相觑,半分钟后八成举手。龚国泰连夜打越洋电话劝妻子回国,电话那头却只有一声轻叹:“对不起,我也想试试新的舞台。”话音刚落,忙音传来,话筒里剩下沙沙的电流。

理想很快撞上现实。语言关、医保关、签证关接踵而至,几位年纪大、又无英语基础的琴师先后选择回国或改行。最后是旅美钢琴家殷承宗出面帮忙,利用“杰出艺术人才”条款为剩下的人申请绿卡,风波才算平息。获得身份后,齐淑芳与美籍华人编导丁梅魁组建了私人京剧团,靠巡演维持生计,并把《智取威虎山》的唱段拆分改编,迎合当地剧院短时演出的需求。
对于滞留事件,国内舆论并不买账。“背叛祖国”“抛夫弃子”的指责飞向大洋彼岸。官方层面没有明文定性,但演艺圈对他们的作品上映、转载采取极为谨慎的态度。1990年代中后期,齐淑芳偶尔返沪录制节目,总被问到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回来?”她给出的答案往往是:“艺术没有国界,中国京剧也需要世界舞台。”听上去漂亮,却难以堵住各方的质疑。

不可否认,这支临时搭建的海外京剧团硬件条件要优于许多国内同行。殷承宗的钢琴伴奏、丁梅魁的舞台灯光理念,为传统戏注入新看点,在美东美西大学城获得不少研究经费。遗憾的是,他们始终演的是固定 repertory,《智取威虎山》一演再演,没能孵化出新的现代戏,这成为业内常提到的“技艺输出与创新断档”的典型案例。
事件过去三十余年,当年的鲜衣怒马已至花甲之年。有人在唐人街小茶楼教授老生念白,有人转行金融,却仍将京胡挂在墙上作纪念。龚国泰晚年受访,被问及那通电话是否仍在耳边回响,他只是摇头:“那天之后,我只听得见锣鼓点,再听不清别的。”一句平淡,足以说明一生遗憾。

智取威虎山的故事讲的是孤胆英雄深入虎穴,现实里剧组出走则显得复杂得多:理想、物质、婚姻、时代交汇,很难靠一句“艺术无国界”解释清楚。对国内观众来说,30多人滞美最刺眼的地方并不在于走,关键在于走的理由过于功利,而这种功利又被涂上一层高尚的涂料。正因如此,“让人唾弃”四个字至今仍跟随这段往事,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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