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生虫》
良好的教育背景、体面的工作、每年一两次的旅游......拥有这种生活的人群被称为“中产阶级”,是现代社会稳定的基石。
当人们把中产阶级的壮大视为理所当然的时候,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警告人们,中产阶级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外部干预的结果——来自新政、高累进税制与工会力量等“非市场”手段的强行修正。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始终指向集中而非共享,财富向顶端的不断聚集才是自然的趋势。
“天下第一读书人”唐诺在《尽头》一书中,借着保罗·克鲁格曼的观察,把这一问题往前推进了一步:这不仅是社会结构的重塑,更重要的是,当资本主义垄断了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的生活会抵达怎样的“尽头”?
关于资本主义的讨论只是《尽头》里的其中一个主题,十七篇文章,十七个人物,洋洋洒洒四十五万言,主题围绕如下句子展开: “事物在此一实然世界的确实停止之处,我称之为尽头。在这里,一次一次的,最终,总的来说,揭示的是人的种种真实处境。”
在本书中,唐诺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叉口, 将思辨推至逻辑、视线的极限,审视我们这个在无数种可能中坍缩成此情此景的现实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没有发生?
以尽头为坐标,探究此时此地我们的现实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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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集中是趋势,中产阶级是个偶然
二○○八年末美国雷曼兄弟垮台的全球大型金融风暴,经济学者克鲁格曼颇懊恼自己理应、却没能事先预言并发出警告,就跟他当年神准命中南亚金融海啸那次——但其实何须太懊恼,这毕竟和预言某座火山哪天下午爆发或大楼失火早一刻按下警铃不同。
好的,我猜是忙起来忘了,心思严重集中于别处,预言家克鲁格曼没能即时说出这场金融大风暴袭来的消息,为自己再添一笔传奇;但经济学家克鲁格曼,在此期间,我以为他做了件更重要的事,也揭示了一个更沉重的人类未来图像,尽管看起来只像是平静地研究、讨论、解说一个很专业的经济题目:中产阶级,究竟是不是资本主义的自然产物?

《了不起的盖茨比》
说真的,已经好几年了我自己一直在等这个,等克鲁格曼,或其他像他这一等级的经济学者。二十世纪中,二次大战后,资本主义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黄金年代,财富快速增加,但奇怪并没有更集中于资本家,而是醒目地拉高一般人的生活水平,创造出大量的所谓中产阶级,资本主义换了一张脸,成为中产阶级为核心的资本主义,这无疑是太美好、“美好得不像真的”的资本主义;更好的是,好日子还在后头,如果这正是资本主义的进展,继续下去(为什么不能继续下去?),我们很容易想象出一个富裕但相当程度公平的社会图像,而且这并不缥缈,是简单可计算可预定的,你看,每年GNP增长多少,平均国民所得一万美元、一万五美元、两万美元……由于幂数的缘故(美丽的幂数),通过计算显示,这一切极可能比我们最乐观的想象还来得快而且持续加速不是吗?
所以说,终于有答案了,人类历史做出了定谳式的宣判,终结了当下的东西冷战连同核战威胁,也终结了几百年来沉重如泥淖的左右学理争辩和意识形态对抗——这个大量中产阶级一字排开站前头的资本主义,让左方来的支支利箭仿佛失去了现实目标,只能射入上一个世纪,成为某种措辞严厉的历史研究。
我们人在此一现场,很清楚看出来资本主义这回规格完全不同以往的胜利方式:过去,资本主义敏于行而讷于言,它的强劲力量集中于现实作为,学理的思辨必须严格限定在纯经济的封闭范畴内部,每离开这个经济学城堡一步,它的说理争辩力道就衰减一分,至于道德问题、价值信念问题则始终是资本主义的罩门弱项,几乎完全没法处理无力回应(除了再讲一次供需原理并再次重申价值中立),愈好的经济学者对此愈面有惭色。
但这回是一次“完胜”,从现实到学理,或正确地说,太辉煌的现实胜利轻易地压倒了百年学理,要求学理重新思考,做出新的配合解释;躲在中产阶级身后的资本家也“道德”起来,他们甚至摇身变成有过人眼光、有专业知识技艺并默默推动这个世界的英雄兼先知人物,财富只是他们合理(仍是供需原理)的报偿,极可能还少拿了些。这个中产阶级的资本主义,这一场,用詹明信的话总结来说是——“如今全世界已没有几个人稍微认真地在反对资本主义了。”

《华尔街之狼》
克鲁格曼要问的正是这个——为什么中产阶级会突然而且大量出现?为什么发生在资本主义运作几百年之后?这是资本主义的应许吗?如果是,那是资本主义里面的哪一块、哪种因果逻辑的作用结果?又何以延迟如基因开启?这会延续下去吗?凡此。
这里,我们不抄下克鲁格曼一整本书的内容及全部图表曲线,我们不负责任地直接跳到结论——克鲁格曼以为,资本主义并不“自然”创造出中产阶级,资本主义尽管会垫高整体财富水平,但财富分配的基本形态仍是高度集中的,M形社会(而非中产阶级肥大的橄榄形)才是其合理结果。
资本主义的改变来自其“敌人”
二十世纪这三十年左右是一段很特殊的历史,这段期间财富的流向“异常”趋于平均,顺着资本主义这一流水般运作逻辑得不到解释,财富流向急剧改变的关键、加进来的异物是“新政”,也就是经历了二○年代狂飙十年期,到三○年代资本主义运作失灵(或说失控坠崖)、全球经济大崩解大萧条之后,人类不同思维及其一系列政治性、介入性的作为结果,包括国家角色在经济领域的处处强化,税率及累进率的提高(简称增税),公司法的趋于严格,竞争垄断的抑制,工会的扶植扩大,社会安全福利制度的设计和推进云云。换句话说,资本主义市场机能这一套照旧,但关键性的改变全发生在资本主义的外部而非内部,术语来说,这些都是“看得见的手”而不再是“看不见的手”。
也许我们该比克鲁格曼更进一步追问,究竟来自外部哪里?事实上是来自资本主义的“敌人”那儿,很显然这都是偏社会主义的主张;或者也来自资本主义从头到尾就想驳斥、摧毁或至少排除于经济领域的更古老东西,像是扞格于、有碍于人自利之心的素朴公平正义信念,以及更多对人性、对人本能驱动力量的怀疑、不安及其必要节制。
我们若对克鲁格曼有所挑剔,便在于他这个询问来得稍晚了些,一直延迟到九○年末全球经济分配很明显再次恶化、中产阶级萎缩、社会又裂解向M形的初始时刻,逆转的征兆(或说各种经济数据)已一个一个出现了。

《鱿鱼游戏》
像掀起几天热潮的占领华尔街行动,诉求的便是所谓1%人和99%人的财富所得战争;像二○一三年元旦奥巴马完成美国难得的增税立法(个人所得四十万美元、家庭所得四十五万美元以上增税,以及营业税、遗产税等等,都是所谓的富人税),奥巴马直接讲就是拯救中产阶级。还是那个道理,中产阶级如果是自然产物,干嘛拯救保护呢?
让我们稍微认真地想想这事吧,这非常有意思——想想资本主义最高峰的这三十年左右时光、资本主义几百年历史里最决定性也最美丽宜人的这一场大胜,居然不是自身力量淋漓发挥的结果,也不发生在人们最信任它的时日;相反的,这发生在资本主义才闯了大祸、陷全球经济于空前萧条之后世人最不信任它时,这场胜利是资本主义被迫和它的敌手、它要排除打倒的对象连手打下来的。
从大萧条挣扎出来,戏剧性地一大步进入到资本主义的黄金年代,简单说,学到教训的是人,而不是资本主义本身——所谓学到教训的资本主义,意思是,这些用来“救助”彼时资本主义的作为及其思维、这些来自它对立面的东西,得成功融入到原来的资本主义之中,成为它自身的思维、它的机制性作为才行。
这里,有一个大型的语言泥淖很容易陷进去,陷进去就毁了,什么也不用想不用谈,那就是资本主义究竟是什么——几百年来,资本主义运行于崎岖软硬程度不同的相异生活现场,人言人殊,赖皮起来的话资本主义可以什么都是,尤其冷战对峙把左右学理争辩正式升高到宗教化也帮派化的善恶二选一,人的防卫之心取代了诚实,自由添加更是肆无忌惮。

《商海通牒》
如今,这些最有钱的人,所得(已经过通膨调整)已超过了十九世纪恶名昭彰的所谓“强盗大亨”,财富累积的速度更快;也就是说,财富的流向和分配基本上回返大萧条之前的样态,“中产阶级的资本主义”如昙花一梦,极可能还是一朵开过的、已枯萎死去的昙花。和十九世纪不同的是,财富的集中系以一种更文明、制度法规允许并保障的方式,至少再不必靠枪支、靠黑帮豢养来完成,就像那个政治已不正确的老笑话:传教士劝告酋长放弃吃人传统,“你们不学着文明点吗?”“有啊,现在我们改用刀叉来吃。”
大而不倒的资本主义世界
生命之中,我自己有诸多视为楷模的人,远的不说,就只讲一道活过二十世纪中后、曾身处过同一个世界的人物,像是卡尔维诺、格林、加西亚·马尔克斯、纳博科夫、博尔赫斯、福克纳、昆德拉等,或就近像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山田洋次。太一致了,为什么他们就都不能是资本主义者?为什么对资本主义顶多只能做到忍受和保持缄默,就算不在对立面?为什么他们对人生命的最基本感受、图像,对所谓价值信念最起码的主张和坚持,总是和资本主义差这么多、如此不相容?还有我以为最重要的,为什么当他们对这个世界有所企图、有所期盼、有所梦想,当他们的思维探头出来,做着他们生命中最主要、也是我们感觉最美好的那件事时,资本主义总是拦阻者抵制者,永远是向下拉扯的最大力量?
资本主义有一个不和其他东西化合的核心,用格林的话来说是,一块永远不融化消失的冰,那就是人的自利之心。这里,不是(至少先不要是)一个道德题目,比较正确的认识方式是,把它当一个力量来探讨,就像亚当·斯密最原先认知的那样。
自利之心不难了解,一直以来,难的是如何才是它的“最适状态”,如何才是这一力量收与放、使用和控制的准确一点;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最适状态,所谓的准确一点,这只是一种说法,因着人的选择不断移动——这样非调和的、得不断从对抗冲突之际找出并维持的动态平衡,不可能不有损失不付代价,代价包括这一力量全然释放所能做到的特别之事。

《监视资本主义》
无论如何,这是改变的、进阶的历史一步——亚当·斯密之后这几百年,我们面对的,不再是个别之人这一光秃秃的原始强大力量,而是一整个由它驱动并决定的机制,一整个依此运作的经济系统,乃至于一整个由此形塑而成的不一样世界。
资本主义不会改变,它只是不断地增加、扩延和膨胀,进入国家、学校、家庭等等每一处角落,逐步驯服、更替并改变世界成为一个不再有对抗机制、有限制力量的世界,如今几乎就是一整个世界。
我们稍稍夸大地说资本主义几乎就是一整个世界指的是,比方在二○○八年这样的经济危机时刻,我们最能沮丧地察觉出来,并不存在一个外部世界,并没有那样一个资本主义世界之外的支点,人们只能就它设定的游戏规则思考和行动,也就是说,这样一场灾难无法真正追究反省或说不存在追究反省的可能和必要空间,追究反省不起,我们能做的只是扑灭、逃命和继续,就像克鲁格曼摆明说的,他要问的不是“为什么发生”,而是“现在要做什么”,这也是我们实际看到每一个国家所做的。
还记不记得二○○八年雷曼兄弟刚垮台那开始几天?人们交相指责金融业者之外,也开始反省自身的生活方式(“美国人没资格过这样的生活”),而美国的家庭储蓄也确实在那一短暂时日迅速增加。但对于现实的经济机制而言,这样的反省和调整不仅是“错误的”还是逆向行驶的,立即的效应是货币形成“窖藏”,市场消费不足亦即有效需求不足,投资更进一步消退,加深了萧条。所以人们必须继续消费还得扩大消费,我们有消费的“义务”,才能让这一部全球性的经济机器顺利运转下去。我记得当时是台积电的张忠谋讲的,他说的可能是对的,全球景气是否真正复苏关键在美国的景气是否复苏,而美国景气复苏的真正指标是,端看祸源所在的美国房市是否恢复景气而定。

《大而不倒》
二○○八年这一场,最准确也最深刻的反省极可能是这句话:“大到不能倒。”——这背反了最基本的公平正义、背反了我们几乎全部的价值信念,其实也背反了经济学自由竞争的最基本主张(自由竞争本身即包含了奖惩,并据此拒绝外来的奖惩干预。所以自由经济学者本来最该反对这句话但实际上并没有,或反对得不痛不痒),这句最像是出自绑匪之口的话,原是我们无奈概括承受为非作歹的金融业者、银行业者用的,追究不起奖惩不起;但更根本的,这也是我们对这一经济运作机制的再一次真实无比体认,还有什么比这一经济体制更大、更绑着所有人、更绝不能停不能倒的呢?
一直以来,经济学者总倾向于把经济的运作描绘得像个圆满的循环,很像那种生态完全平衡的封闭玻璃小水族箱有没有?你只要适当地让它照射阳光,让光合作用开始,不必喂食不必换水不必介入,小鱼小虾和水草会形成一个自动调节、彼此满足的精致美好小世界。我们当然无须否认生命本身的互补协调,这不是秘密,生物学者会讲得更完整更细节而不仅仅是个大而化之隐喻而已。但资本主义这一机制的运作历史,我们同时看到的,或许更应该认真看的,是另一个运动方向,直线部分而不是循环部分,前进部分而不是原地往复部分,是它规模不断放大力量不断增强这一不回头部分。
顺便多提一句,很多人误以为生物演化已停止、天择已停止,这当然是错的——一切都没停止也不会停止,因为这都是自然现象或所谓基本原理。只是生物的演化和适应进展太缓慢也太细微了(从来都是这种步伐和速度,从地球有生命以来),急剧改变的是人类文明的出现,相较于人类文明建构的剧烈和快速变动,生物演化已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天择更是难起作用乃至于根本来不及完成(有更强大的作用提前发生并决定)。所以达尔文忠诚信徒的古生物学者古尔德告诉我们,人类文明的进展不是达尔文式的,而是拉马克式的;这也正是为什么那种宗教化的自然论主张、那种生物还原论主张,总是美学意义大于实质意义。
回头来说,想想,人类的文明社会建构,全押在人自利之心这单一的生物性原始驱力上头,并不断抬高它到成为最终依据和解答,不觉得这样有点荒唐而且颇危险吗?
十七篇文章,十七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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