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阿芳
日头毒辣辣地烤着,知了在树荫里扯着嗓子嘶鸣。路旁曼陀罗的白花却顶着热浪,开得正旺。堂哥来电话催我回去摘无花果。
老家院里的果子已经熟透了吧?要是母亲在,早就一遍遍念叨着让我回去了。
回村,车子沿着熟悉的小路慢行,最终停下。远远望去,老家的门楼掩在一片青纱帐里,显得格外孤单。偌大的门前空地,如今已被邻居们种满了玉米、大豆,绿油油一片。绿意越浓,老屋就越发显得破败。车窗里看得分明:大门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木门被风雨啃噬得斑驳。门缝里,能瞥见院中草木疯长,一棵无花果树在荒芜里兀自枝繁叶茂。
门口井边,八十多岁的子文爷爷正佝偻着身子提水抗旱。瘦骨嶙峋的上身,提着半桶水,摇摇晃晃。我赶忙上前接过。老人浑浊的眼望向我,喃喃着,像说给我听,又像自语:“你妈要在,我就不遭这罪喽。你妈啊,是真好的人呐……”
那些年,老家后院有块小菜园,为浇水方便,我们打了井,装了潜水泵。电源一合,省时省力。子文爷爷的菜园和我们只一墙之隔,倔强的老人日日来老井挑水浇灌。
不知哪天起,母亲让我买根长软管,从墙头扔过去,给爷爷的园子顺便也浇上水。她当时的话,我至今记得清楚:“老爷爷八十多了,挑水不易,咱顺手的事。你们呢,隔三差五请他过来帮点小忙,理理菜园子啥的。不然,他那要强的性子,白受咱的好,心里不踏实呢。”
直到去年搬家,我想把故居钥匙留给老人,方便他用水,他却死活不肯:“不行不行!无功不受禄!你们搬走了,菜园不种了,我也帮不上啥忙了,无功不受禄!”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嚼透了当年母亲话里的深意——她的善良,是裹着体贴的糖衣,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别人的尊严,暖了人心,又不留痕迹。
“芳子?”一个沙哑又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我一惊,回头,竟是西邻刚妈!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脸上竟堆着笑,招呼我去她家坐坐。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热乎劲儿,让我心里直犯嘀咕。
她是我们四十多年的老邻居,打我记事起,她就活脱脱是村里的“活阎王”,男女老少没她不敢打的,公婆都被她打得头破血流。全村人见她都绕着走,生怕沾上火星子。
这么多年,父母竟能和她相安无事,也是奇事一桩。她家杂物垃圾常年堆到我家门口,占了好大一块地。村里人都看不过眼,母亲倒是很淡然:“忍字头上一把刀,省多少麻烦啊。”
我们两家就这么“和平”着,直到晚年父母随我搬去烟台定居。
可半年后,等我们再回老家时,我肺都要气炸:我家门口西边堆满了她家的破烂,连东边空地,也被她圈起来种上了庄稼蔬菜!
我撸起袖子就要找她理论,被母亲拉住:“咱也不回来住,空着也是空着。她家院子小,东西让她堆吧。门口荒着白瞎,让她种点东西,收成好歹是点进项,毕竟是邻居。”
那时只觉得母亲懦弱得不可理喻,善良用错了地方。
牢骚归牢骚,母亲的话还是要听的。这口气,被我生生咽了下去。
她粗糙的手此刻在空中比划着,说起我小时候:“小黄毛丫头,丑着呢!可你妈会打扮,给你拾掇得花骨朵似的,打小就像城里娃!”话锋一转,语气竟带着唏嘘,“你妈是好人呐,天底下顶好的脾气!欺负她的人,那是伤天理!我骂遍全村、打遍全村,看谁都不顺眼,可对你妈,我愣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多年的疑惑,此刻豁然开朗。原来化解她戾气的,竟是母亲那春风化雨般的善良!让她不忍也不能,去伤害那份纯粹的温良。
这么多年,头一回这么近看她。头发花白,皱纹深得能夹住岁月。她絮絮叨叨,说那次母亲在院里劝我的话,她在墙角听得真真儿的。“唉,那么好的人咋说走就走了呢……”她不住地叹息。
临走,她硬塞给我一包无花果:“知道你打小就爱吃这个!”
我不知道母亲的离世在她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但此刻,这包沉甸甸的无花果,确实像一股清泉,流过心头坚冰的缝隙。原来,世上真没有化不开的冻土,只要包容足够暖,善意足够长。
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嘴角该漾起欣慰的笑吧。
这个滚烫的盛夏,竟因这意料之外的暖意,透进一丝清凉。
车子缓缓滑行,像怕惊扰了村庄。老屋的屋脊,父亲操劳半生的村委院子,母亲浣衣的小河,童年撒欢的场院……一点一点,在视野里剥离、后退。那些过往,那些沉甸甸的记忆,就让它们安放在身后的时光里吧。
盛夏的绿意浓得化不开,深沉而磅礴。晚风拂过,我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向远方,心底却异常笃定。因为,我的母亲,在她离开后的这个盛夏,用无声的语言教会了我最朴素的真理:无论世道如何,守住内心的善良与爱,就像守住一眼不枯的老井。你予世界以暖,世界终将回你以光。这是生活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