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的脾气,像极了我的父亲

作者:拓荒牛 分类:默认分类 时间:2025-10-13 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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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塆的土地经三伏天三遍翻耕,待高山上的野菊次第绽满坡时,父辈们便背上种子,赶牛,扛锄,挑耱,循着山地由高及低的顺序,一片接一片去播下麦种。

麦籽,是父亲视作神物的东西,更是庄稼人的命。这份神圣里,藏着“一粒下地,万石归仓”的期盼。夏收最忙的当口,他总会钻进烈日炙晒下的麦田,从密密匝匝的麦穗里精挑细选最好最纯的种子。

炎炎骄阳下,风也死了,汗珠像豆子从身体里冒出来。父亲豁开麦浪,忍着麦芒的锋利,一株株选,一穗穗看,不慌不忙,挑选他中意的种子。他将精挑细选出来的麦穗扎成把,单独收装,背回家里,放在苇席上,任阳光慢慢晒。

父亲一辈子靠天吃饭,土里刨食,将命运交给了土地,也交给了麦子,养成了自己提纯并选留种子的习惯。这样做,要比从城里、从川坝换来一些新品种,更让他放心、稳妥和有把握。

麦子会长成什么样呢?对此,父亲押上了全部的期待。他从不算计辛劳与代价,身为庄稼人,他自有一套对收成的认知与道理。正如他相信麦子的生长与茁壮,从落进泥土那一刻起,就已入了自然的轮回。而看过田禾拔节、庄稼丰歉后,我懂得了一个既深奥又浅显的道理:人不管有多能,都要遵循这万物的规律。

陇南山地的风,卷着刮过满面的黄土,骤起迷雾般掠过塬上、梁顶、山畔。父亲手提篮笼,半弓弯着腰,小步挪动,尽量匀速地走,从地边到地中央,一把把抓起拌过农药的麦种,向空中扬撒。种子从他手心飞扬,像小鸟儿归依山林,像小鱼儿投奔大海,一粒粒胖嘟嘟的麦粒散落在深耕细耘了几遍的伏地里。父亲撒籽的样子,认真,舒缓,匀称。那抛向空中的麦粒,由一道金色的弧线,变成无数闪着火花的激光,又像极了祖母抖抖撒撒进茶饭里的糖粒与盐粒——一切滋味,都从此孕育,从此生发,从此令人向往。生命,经由他的勤劳,播种在了泥土里。

“麦种泥窝窝,来年吃白馍。”遇上连雨天,父亲不但不愁眉不展,反而像遇上了好运和喜事般,赶紧将麦种撒进地里。密雨如织,下个不停,翻熟的伏地在踩踏下胶泥深缠,犁也耕不动了,父亲索性拿锄头一锄锄挖,一寸寸种。霏霏秋雨里,我顶着用蛇皮袋子制作的斗篷,帮忙挖地种麦。远梁上都是淋雨抢墒种地的人家,他们隔坡喊父亲,邀他去帮着撒麦种。

种子,是父亲播在土地里的田禾密码。麦粒入了土,田野便怀上了心事,土地多了一本跟随节气生息的日志。白露,播种;秋分,麦苗破土泛绿;寒露,麦苗一拃拃长长;霜降,田禾集体接受严霜的洗礼……终于,麦穗一天天成熟,纷纷沉甸甸地低下头,在火红的太阳下弯下穗。夏至,一道道山梁山沟的麦子似乎一夜间被收割一尽,夏家塆山前庄后全部进入“虎口夺食”的打碾忙碌中,打麦场上碌碡翻滚,直到颗粒归仓。父亲会挑出最好的粮食,晒干簸净,再过几遍风车,送到粮站,排一通宵的长队完成交粮。

后来,人们一年年离开乡庄,用出走、返还、再出走的方式,用务工和求生的另一种方式生存。曾经以农为生的夏家塆,锄头、镰刀就成了村史博物馆里的文物,撒麦籽、深耕浅种、耱压虚土这些种田技艺渐渐无人传承。就连老黄牛,也在十里八乡销声匿迹。收割机脱粒机稀少的轰鸣声里,看不见一个麦客的背影,山道上没有奔来跑去跳坎追嬉的少年。

已经十多年不种麦而种药材的父亲,年逾古稀,在他退出种麦生活许久后,每年还有庄邻邀请他撒麦籽。他一踏入麦田,依然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地帮人撒种。他边走边撒,麦粒划破阳光的瞬间,在土地上空起舞,真像天女散花。

乡村振兴的时光里,一些人重新选择返乡归田,过返璞归真的农家生活。父亲频频被年轻人请到麦地去撒籽,扬起的麦籽惊飞了叼着草虫的麻雀,一颗一粒散入田土。他边走边撒籽,走十步,总会多撒一把,那兴许是他特意留给鸟儿的。鸟儿陪伴夏家塆的子子孙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世上的万物,都要活命哩。”这是父亲的口头禅,也是他从小潜移默化给我们的自然观。

乡村世界的美好,美好在人在一年四季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场域里,能常得泥土的启示,而早早掌握生活的日常原理与核心哲学。一方面,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另一方面,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人的肚皮。这是乡村与土地亘古不变的理。

麦子的脾气,像极了我的父亲。麦子的肤色,像极了我每一位古铜色脸庞的乡亲。麦子没有好看的身姿,开不出像样的花儿来,却结出沉甸甸的籽粒,喂饱和养育人们。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子黄了,我们一帮小伙伴站在地头,揪来半青半黄的麦穗嚼着尝鲜,用火烧燎麦穗,那股生涩里带着麦浆已成面粉的柔劲儿。如果吃得早了,那被牙齿磨碎的白浆,既没有面粉的甜,也没有青草的涩,是真正的儿时麦味。

田野之间,各村各庄的老老少少奔走在收割与碾场的抢收里,赶在月亮底下割麦。骑自行车卖冰棍的,在暮色中的黄土路上叫卖。多少回梦里,我常常靠着麦垛,抱着麦捆睡觉。当犁铧再次翻熟三伏天又一茬的黄土地,漫过土浪对麦粒的轻轻掩埋,我忽然明白:每一粒种子,都是土地写给光阴的信,播种下期盼,收成时就会拿到节气流转发来的回信。

只是多少年后,我东去西归,行来迍邅,在那他乡的春雨、夏日的熏风和皎洁的月光里,时时梦见庄稼残喘生息的山川,常常目送人们奔走四方去讨生计。遥远的夏家塆那个曾以农为生的乡庄,水草依旧丰美,田禾依旧茂盛。

年届不惑后,我终于理解了父亲,他天生务农,命里系的是土地。诗人佩索阿说:“像麦子弯腰于风中,又昂首于大风歇息时。”这一刻,我深深地向土地鞠躬致谢,我知道每天准时起落的太阳,依然高照着我的故乡。每个人灵魂里安放的那个故乡,一定有一片片按时金黄的麦田,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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