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
秋日一大早,接到堂弟打来的电话:“哥,我爸又不声不响回老家去了。”堂弟的语气很焦虑,毕竟,他爸已82岁了,骨质疏松很严重,走路腿脚发软。
堂弟的爸,就是我的三叔。4年前,堂弟几乎是下跪求三叔和三婶一起进城居住。这一次,三叔心软了,收拾家当装到一辆敞篷货车里进了城。一条老土狗追着货车猛跑,三叔下车,抱住土狗的头,说:“我还要经常回来的,我还有两亩地。”
三叔在老家的户口本上,还有三个人:三叔、三婶、堂弟。三个人的田地两亩有余,大丘、沙滂、小湾、千口山,这是两亩田地所在的地名。哪块地产玉米、高粱、红薯、土豆多少斤,哪块田产稻子、小麦多少斤,三叔和村里精明的宋会计一样,心里清清楚楚。村里的宋会计,今年86岁了,能双手同时打算盘。宋会计家堂屋的老墙上,挂着一把掉了几颗子的老算盘,这毫不影响他飞快地拨拉算盘,计算村里田地的收成。
三叔对我说,他在村子里最好的朋友就是宋会计。所以,在来城里前,他把两亩地托付给宋会计的儿子看管、耕种。三叔郑重相托:“宋会计,你是我这辈子交了从不后悔的朋友,我家这两亩地,绝对不能荒着啊,要种上庄稼。”宋会计双手作揖:“放心,放心,地里不种粮食,是要遭雷击的。”
三叔来城里以后,常常不辞而别,他是从城里坐公交车回老家去看他那两亩地了。宋会计的儿子讲信用,也是一个传统的种粮人,他对三叔说:“李叔,你家这地确实能多产粮,是块好土。”三叔欣慰地笑了。三叔的面相,经过老家山水土地的多年浸润,挺直的鼻梁上凸显的眉峰如拱起的山丘,面部核桃般的皱纹恰似层层叠叠的梯田。
三叔在城里能够谈心的人,也就只有我了。堂弟经营一家公司,脑子里整日盘旋的就是怎样赚更多的钱,没闲心跟三叔唠叨那两亩地交由他人耕种的收成。
三叔跟我叹气说:“唉,侄儿啊,我觉得有块地,心里才踏实。”我点头附和:“那是,我们都得靠土里的收成养活。”三叔双眼闪光,他觉得找到了能够说心里话的知音。他又说:“侄儿,等你退休了,我回家继续种地,三叔供着你家吃的粮食。”
在城里,三叔爱看手机、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这些都与他心上牵挂着的两亩地有关,一年的寒来暑往,一年的风调雨顺,都与庄稼的长势、收成息息相关。墙上挂历中的二十四节气,都被他久久地凝视:立春、雨水、惊蛰、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在乡下时,三叔几乎不看日历,只看山坡与田野里的植物与庄稼,就能准确地感知季节的更替,嗅到季节里的气息。小满,麦类等作物的籽粒开始饱满了;芒种,麦类等有芒作物成熟了;草叶上有霜了,那是到霜降了。
秋天,三叔用老家带回来的新米熬粥,上面浮着一层晶亮的米油,一股新鲜的米香顿时浸透肺腑。有一天我陪三叔回老家,看见宋会计儿子种上的绿油油的庄稼在风中起伏,三叔顿时眉开眼笑。三叔这样的农人,一生把土地当命根子,一生把土地当看家宝。
老家的村子里,还有几个腿上沾满泥浆的庄稼人,陪着三叔一起坐在村子里的屋檐下、山坡边,听那春夜里沙沙沙的喜雨,听那蛙声一片,听那踮起脚尖的风从庄稼地里吹过,从稻花田里吹过。
“侄儿,我根本不急,我在老家还有两亩地。”那天,我和三叔在城里的阳台上闲聊家常,他这样对我说。叔侄俩披着满身月光,我们血脉相连,爱土地的心相通。
我问三叔,你知道有个专门为农民设立的节日——中国农民丰收节吗?就设在每年秋分这天。这个节日的含义正契合了三叔这位老农人的内心。我在老家还有两亩地!这地啊,种着一个老农人心里的朴素信念,每一粒收成都沉淀着土地与生命的沉沉重量。
(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