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
放在案头的,是重读一过的吴祖光散文集《艺术的花朵》。封面上,那枝淡粉折花,旁逸斜出而不见圭角,从它右下的一方阳文小印可辨,此乃张正宇手笔;左侧是吴祖光自书的“艺术的花朵”五字书名,娟秀雅致间,自具不输大家的气象。两厢契合,已经预告了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好书。而事实上,这册散文集的好处,原不仅只在文字,更在字外那一重锦绣——张光宇、叶浅予、丁聪、蔡亮、郁风等诸家的插图,所留住的,也正是他笔下艺术花朵的时代记忆。
吴祖光乃戏曲与文学的跨界者,其谈戏之文,是将梨园行的规矩与韵味,以文人心眼细细剔抉,于平实语中藏了鉴识的通透。虽不刻意炫技,却自显笔力,又因胜友蔚然,文章中便又多了些艺苑掌故,也更添几分温润;而那些插图,却将他所写的人和事凝成了“纸上戏台”。
留下永久的“纸上戏台”
《青年盖叫天》一篇,写1950年12月某晚,他观看盖叫天在北京演出《打店》。剧场的热烈气氛叫他不知今夕何夕,竟回忆起1946年春天的一件往事:丁聪捎来口信,说是盖叫天听人读他《旧戏新感》一文,竟流下眼泪,并感慨“人家就是这样懂我们”;之后,他们应邀往访盖先生,听其细说从艺的曲折、练艺的艰辛和人才的培养……而眼前台上的盖老,“精神抖擞,眼睛里闪耀着逼人的光芒,扬眉,挺胸,丁字步站在台口”,63岁的“盖五爷”,竟叫他由衷赞叹“分明是个青年”。不知当年丁聪是否同去看了这场演出,但他却用劲如刀刻的笔,准确留下了这一幕:武生巾帽简笔勾勒便显英气,肩粗腰细的线条,尽显“站如松”的体态,眉峰紧锁的眼神将武松的英气抓得真切。此画落款为“丁聪默写”。不过,无论默写抑或速写,他的这幅插图,究竟也让我们有幸得见“活武松”的当年英姿了。写到武松与孙二娘的对打,“盖五爷一出手便给观众以颜色:那么稳,面不红,气不喘;那么准,一手,一腿,一掷,不差分毫;那么狠,一举一动力量都一泻到底。”而张正宇所画《盖叫天演〈打店〉》,不铺陈戏台热闹,只取二人对峙的一瞬:盖叫天单腿提步,衣纹如折铁般挺括,短打衣的盘扣、垂带都透着劲;对面的阎少泉蹲身凝势,裙裾上的纹饰和头饰的棱线,一笔笔勾得分明。一眼看去,墨色的浓淡里,是戏的程式:身段的俯仰、手势的缠绞,都守着京剧武戏的“脆劲”;也是艺的“留痕”:把盖叫天台上“活武松”的精气神,从锣鼓声里摘出,凝于方寸之间,成了旧年艺事的定格。我未及查考,盖、阎二位后来是否还来北京有过演出,若无,则这幅插图无疑也便成了他们在首都留下的永久的“纸上戏台”了。
在纸页间开出别样的艺术之花
还有一个掌故令我感动。那篇《卓越的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写梅先生演《醉酒》事,自是上等文字。而蔡亮的插图,只以素描之法,借明暗对比层层铺展,便使杨妃衣料的垂坠感、凤冠珠串的光泽,以及微醺的眼波,慵懒背后的孤寂,华贵之下的落寞,都在墨色中悄然传递,亦堪称与文字绝配的佳作。不过,或许多数书友并不知道,此乃蔡亮公开发表的第一幅作品。彼时他刚满20岁,尚在美院求学,是吴祖光特意将此篇的插图留给他施展才华。多年后,蔡亮成了成绩斐然的大画家,但却始终不曾忘却这位“业外”恩师,尝动情表白:他是给我一个机会,要我向那几位名家学习,看看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在哪里,鼓励我上进(见杜高《生命在我》)。人说“金子迟早要发光”,可金子发光,总还需要发现它的掘金人罢。设若它被埋在荒无人烟的千米深沙里,纵是真金又当如何。可以认为,吴祖光的慧眼识金、拔擢贤才,恰是在艺苑土壤播下新种,让年轻蔡亮的笔墨,能有机会与名满天下的梅兰芳的风姿一道,在纸页间开出了别样的艺术之花。
正好是吴祖光心中的爱人形象
吴祖光既推重京剧名家的程式精湛,也盛赞评剧、豫剧等地方戏名伶的鲜活,乃至肯定木偶戏于市井里的那份雅韵。那些附丽于文字的插图,却也“识趣”,竟于笔墨间消弭了“庙堂”与“江湖”的界隔,成了“雅俗共赏”最直观的纸上演绎。
那篇《新凤霞与新评剧》,写的是1951年6月新凤霞在中和园演出新评剧《祥林嫂》事。彼时两人尚未结缡,故题目中两个“新”字,其实只凝结着一个“心”:心爱的人与戏。写新凤霞演祥林嫂那一段,虽是肯定唱词“我一生从未把良心丧坏,为什么/老天爷你,你,你——你杀我何来”,足以表现“祥林嫂的一腔怨气真能使山河变色,天地生愁”,但对演员婉转的赞美之词,却已溢于言表。据资料,吴、新乃于演出当年的9月成婚。由此不妨说,这篇文章,该是作为文人的吴祖光,于婚前能够献给爱人的最好的礼物了。倒是郁风识趣。她画《新凤霞演〈祥林嫂〉》,将新凤霞画成粗布长袄、一身素装,大抵是评剧舞台上最“土”的市井形象,然而她那沉静、稳重而又倔强不屈的眼神,似乎正好是吴祖光心中的爱人形象。从这一角度看,新凤霞的评剧,虽是“从泥土里长出的花”,这“花”也没有京昆的华丽行头,但却在郁风的笔底有了不输任何剧种的精神重量,恰应了吴祖光对地方戏“鲜活”的盛赞。再看叶浅予画的《常香玉演〈花木兰〉》,以速写精准摹出豫剧名家的神貌:木兰眉峰如剑、眼神刚烈,活脱脱是常香玉本人在台上的英气模样;衣褶爽利如豫剧唱腔,把程式规范与草根豪情融于一笔,恰是吴祖光在《爱国艺人常香玉》中所写的、常香玉鲜活神韵的生动注脚。识其妙趣者,还有张光宇画的《王小打老虎》。吴祖光在《北京的傀儡戏——耍苟利子》中介绍,原来这“耍苟利子”即是“苦力戏”的走音,又叫“扁担木偶戏”,乃因了卖艺人家,用一根扁担挑了行头、道具,走街串巷为穷苦人演出而得名。此种街头巷陌的“玩意儿”,到1949年时虽只剩一家,但终于有幸在1953年,与全国各种木偶戏组建成国家的木偶剧团,才得以“雅”了起来。张光宇用自家稔熟的漫画笔法,把那歪扭的戏棚、圆滚滚的老虎、倔强的王小,刻成了民间艺术的“活化石”。戏棚上“出将”的门贴、“福”字的年画,是最俗的烟火气;可那秀丽的线条、奇崛的构图,又透着雅的韵致。这恰又是吴祖光的眼界:木偶戏的“俗”,俗在接地气的热闹;其“雅”,雅在骨子里的天真。张光宇的画,便在这“雅俗”的张力间,把吴祖光对民间艺术的敬意,画成了纸上的笑闹与温暖。如今看来,这些插图已不是文字的附丽,它们分明是吴祖光艺术理念的同谋——京剧的程式是雅,评剧的鲜活是俗,木偶的朴拙也是俗,可在郁风、叶浅予、张光宇的笔下,在吴祖光的文字里,雅与俗的边界早已被艺术的真性情消融。犹如戏台上的锣鼓,雅人听得出板眼,俗人听得出热闹,却都能在那声响里,摸到艺术的心跳。
人心的温度凝在了线条和墨色里
上述谈艺术的文字之外,《艺术的花朵》里也写了自己下工厂、下剧院、去朝鲜的所见所感。画家们的笔,便也妥帖地把时代的呼吸、人心的温度,凝在了线条和墨色里。
1954年的“儿童节”,吴祖光与1700多名少年儿童在天桥大剧场看中国少年儿童剧团演出的两个戏:《做一个好队员》和《大灰狼》。事后他用深情之笔,以《和孩子们一起看戏》为题记述了这段经历。与其同时看戏的,应该还有张乐平。这位“三毛之父”的同题插图很是感人,孩子们兴奋、期待、好奇的神态,叫人过目难忘。我不知当年于此看戏的孩子中,如今还有无记得此事者,但吴祖光和张乐平倒是合作为他们留下了这张珍贵的合影。此外,顾炳鑫和程十髪的插图,乃是对《罗盛教的光辉》和《送别南浦》主题最好的诠释。顾炳鑫的笔底,是墨色和线条织就的深情敬意。人物的服装和背景的亭台草木,以黑块或皴擦的墨痕晕出肃穆的追思氛围,显现“瞻仰英魂”的厚重情景;以精致的钢笔线条,将深切缅怀的缕缕情丝,烙进人物的形体和神态,也烙进那段跨国瞻仰的记忆深处。而程十髪的笔墨间,又凝着别样温情。背景的人群、远山,以疏淡的墨痕铺出离别气场;朝鲜女孩与中国女士相拥,那是别离两依依的友情,赠送女孩的那支钢笔,是跨越国界的寄托和期许——这份在战火中结下的情谊,早已成了记忆里的一抹暖痕。综合看,这些插图已经不是“时代的背景板”,而是与文字共生的“时代注脚”,笔底的童真、英雄与友情,既是那个年代的精神切片,也是艺术家们对“艺术何为”的共同回答。如今再读,顺着这些线条和斑驳墨痕,我似乎还能触到那个年代艺术脉搏的鲜活跳动。
《艺术的花朵》于1955年3月由新文艺出版社初版,距今已逾七十年。它的外观早已韶华褪尽、蔫头蔫脑了。可在我眼里,它倒像一位藏着足量文化的老者,风度气质要远比当下的一些“影星”、“模特儿”耐看得多,也更值得尊敬。当然,写完这些札记,此书也要暂时放回庋榢的。不过,保不齐什么时候,我还会再次赏读这一戋戋小册,因为在我的心里,它依然花影未散,墨痕常新;那些文字与插图里藏着的艺术真意,也绝不会因时光流转而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