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岭南的声音可见,它该是荔枝熟透时的清甜婉转,是骑楼雨巷中的缠绵低语,是粤剧舞台上的爱恨铿锵,更是百姓生活里“砂煲罂罉”碰撞出的温馨喧闹。而有这样一种乐器,可以将所有这些岭南声息一一纳入丝弦,借琴弓的颤动,让岁月中的万象烟火重新流淌。
它就是高胡,也被称为“高音二胡”或“粤胡”。虽以“高”为名,其诞生的岁月却仅仅百年。上世纪20年代,中西音乐文化激烈碰撞的潮流之下,这种融合了传统民族弓弦乐器与西洋弓弦乐器特点的乐器才应运而生,算来至今刚满百岁。其音色清亮透彻,调式灵动婉转,尤为擅长表现广东音乐中特有的明朗生机与蓬勃朝气。
如今,这缕清音穿越百年时光,近日更于广东省博物馆“粤胡百年——高胡与广东民间音乐文化展”中悠然回响,以物述史、以声传情,迎来了它一世纪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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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韵东传 岭南乐生
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以来,胡乐文化便循着丝绸之路的驼铃,源源不断向东漫溯。到了隋唐,灵动的胡旋舞、激昂的胡腾舞风靡一时,旋转的裙摆与腾跃的身姿间,尽是异域风情。在此之中,比乐舞更深远影响中原乐坛的,是那些带着西域风的乐器——早期文献里所说的“胡琴”本是泛称,包括胡笛、胡琴、胡箜篌等,后来才逐渐专指弓弦类乐器。这些曾经带着沙漠与绿洲气息的乐器,在岁月的沉淀中渐渐褪去“异域”的印记,并被快速吸纳进中原音乐体系,成为了中国民族乐器版图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跨进颇有岭南建筑特色的门头,走进展览的第一单元,一段胡琴演进史就由数十件模样相似的展品细细道来:从温润的二胡、厚重的四胡,到俏皮的坠胡、清亮的板胡与京胡,再到浸着岭南潮气的椰胡、粤剧二弦、潮州二弦、南音二弦,连带着透出草原苍劲的马头琴、西域风情的艾捷克、藏地神秘的藏弦胡、壮乡韵味的马骨胡……这些来自不同地区、承载着不同民族风土的“胡琴”,有的泛着经年使用的温润包浆,有的留存着匠人手工打磨的细纹,静静陈列间,便将“胡琴家族”的演变脉络清晰铺展在我们眼前,让观众们一眼便能读懂“胡琴家族”的百年生长。
后来,这种融合了胡乐基因的中原音乐,随着历史迁徙的脚步继续向南延伸,便与岭南独特的风土人文碰撞出新的艺术火花。
珠三角水网纵横、物阜民丰,至明清已是人口稠密之地。随着中原百姓的南迁带来故土乐声,海上贸易的繁荣又引来四方商客,南来北往的商旅、迁徙的百姓在此汇聚,众多外江班携各地声腔入粤,与南音、粤讴等本土音乐交织融合。自此,粤剧的水袖翻飞间渐有新腔,南音的弹唱里更添意趣,本地民间艺术愈发活跃。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这份喜爱唱乐的性情,在明清时期的官商富绅间格外盛行。每逢节庆喜事,戏班的锣鼓声总会准时响起;平日里,不少人家还养着家班,丝竹之声常绕庭院。据馆方工作人员介绍,当时广州十三行的行商家中,多有女子家班:女伶们姿容清雅,精通多种乐器,曲艺精湛,可供家中女眷日常消遣,也满足了行商宴请宾客、社会应酬时的娱乐需求。而本次展览中陈列的《行商花园》钢版画与铜版画,恰恰定格了百年前岭南乐事的一瞬。
丝弦新声 粤韵初成
1843年上海开埠以后,大量广东人赴上海谋求新的发展机会,同时也把粤地的方言、文化、习俗带到了沪上。资料显示,在20世纪初,汇聚于上海的广东人组织起十多个民间音乐团体演奏家乡小调。他们起初沿用广东的民间乐器,随着中西交流越发频繁,来自西洋的“色士风”(萨克斯)和“梵阿玲”(小提琴)也加入其中。他们听粤剧、组“私伙局”,高胡正是在这样的中西文化交融中诞生了。
高胡的创制,离不开一位名为吕文成的粤乐大师。本次“粤胡百年”展的重磅展品中,便有一把他曾使用过的高胡。这位出生于广东中山的音乐家,儿时随父母移居上海,早年深耕二胡演奏,后又师从中国第一代小提琴家司徒梦岩,系统地学习小提琴技法与西洋乐理。中西融合的音乐积淀,让他在面对西洋乐器的冲击时,大胆地以创新破局:他将二胡的传统蚕丝弦换为小提琴的钢丝弦,把定弦提高四度,还将演奏姿势调整为在两膝间进行。这一革新,让乐器声线变得更为明亮欢快、充满活力,恰好契合广东音乐灵动明快的特质;而那把经他革新的乐器,也最终定名为“高胡”,成了胡琴家族的新成员。
除了乐器之外,吕文成的创造力更通过乐曲得以延续:他创作的《步步高》《普天同乐》《平湖秋月》《醒狮》等作品,至今仍脍炙人口、长奏不衰,不仅让高胡的音色魅力深入人心,更成为了广东音乐史上难以逾越的经典。
不过,高胡的成熟也并非一蹴而就:早期高胡的琴筒,由厚度不均、质地各异的木板拼接而成,琴杆也比二胡略短几分,以此增强琴弦张力。仔细看展览中吕文成最初改制的高胡和如今的形制,其间已然发生许多的变化。原料的选用、琴杆的样式、琴筒的造型、蒙皮的选材、缠弦的顺序,无不影响着一把高胡的音质。经过后续一代代广东音乐家的演奏实践与制琴师的匠心打磨,高胡的形制已然愈发精巧,音色也更趋醇厚,终使其从一件地方乐器走向了全国。
百年回响 粤乐未央
清末以来,粤剧正经历着一场深刻的艺术革新:演出场景从露天戏棚搬进规整剧院,念白从“戏棚官话”改为鲜活粤语,唱腔以自然真嗓取代程式化假嗓,行当也从繁复的十大类精简为“六柱制”。高胡出现以后,由于其音域比二弦更广,对音乐的表现更加细腻,更有利于词曲革新后偏重文戏的粤剧新潮。因此粤剧五架头也逐渐转变为以高胡领奏,扬琴、秦琴、洞箫、椰胡伴奏的“软弓”组合,被称为“软弓五架头”。
与此同时,对于广东音乐而言,自从引入高胡作为主要乐器后,由于高胡在独奏、重奏、协奏等方面的表现力凸显,使得广东音乐在编曲上有了更多的可能。而广东音乐也渐渐融入粤剧、粤曲的艺术体系:或为粤剧唱腔伴奏,或被填上新词成为粤曲唱段,三者在声腔与旋律的碰撞中相互渗透、彼此成就,共同筑牢岭南音乐的根基。
在展览的最后一个单元,展出了一系列曾经流行于上个世纪的粤乐黑胶唱片、留声机、磁带以及影视资料等音乐载体,它们的出现不仅记录了高胡的美妙旋律和独特表现力,更是粤剧、粤曲、粤乐辉煌历程的见证。它们不仅在粤港澳的骑楼巷陌、茶楼戏台间流转,更跨越山海,将岭南声韵带到全国各地的音乐厅,也送进海外华人社群的节庆聚会,留下了深远的文化回响。2006年,广东音乐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官方认证的方式,定格了这份岭南乐韵的珍贵价值。
走出展览,展厅内一直单曲循环的《彩云追月》余韵依然在人们的脑海里长久地轻绕。高胡的百年,并非一段在博物馆中凝固的历史,而是一条至今依然奔腾不息的河流。它从岭南的市井烟火中起源,如今依然活跃在粤剧舞台的锣鼓喧天中、在音乐厅的静谧穹顶下、也在寻常人家的音乐“私伙局”里。至此才明白,粤胡百年的历程中,最动人的从来都是生生不息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