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寿
42岁之前,每次回老家凉州,我都觉得凉州这座古老的小城荒凉、落后、保守,一点都不现代化。我老家的同学、朋友满口都是土得掉渣的凉州话。凉州话在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偶尔去山西大同一带,能听到相似的口音。可能是北魏时从凉州迁去的3万户十几万人的遗韵。再就是去新疆,在辽阔的北疆,你总是能听到周围有说凉州方言的人,有时能从卡拉OK的歌声中听到浓浓的凉州腔。但这些声音都是散落在各处,没有聚成一个区域。从小说惯了凉州话的人,在后来的岁月里很难改变自己的发音。我认真地体会过,凉州人说话基本是丹田发力,所以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像是吵架似的。
我爱人和孩子刚到凉州乡下生活时,每天清晨都会被一阵吵架声惊醒。她便问母亲,是谁和谁在吵架。母亲听了听外面的声音说,没有啊。我爱人说,您听,妈,她们不是在吵架吗?母亲又听了半天说,噢,没有的,她们在喧谎呢。有一天,我爱人又听到她们的“吵架声”,便出去看。我家北边邻居家的嫂子在打扫院子后站在庄门上,与我家南边邻居家的嫂子在说话。两人各拿着一把扫帚,两人的距离有二三十米。她们大声地说着话,如同城市里门对门的邻居在拉家常。
对于我们那些说了几十年凉州话的人来讲,方言是很难改的。舌头不仅宽了,还直了,就与凉州大地一样宽广,与白杨树一样笔直。我们不大会说儿化音,因为舌头不习惯弯曲。我们说话时是从丹田发力,而别人是用嗓子和自然的气息说话。我们学着别人说话,发现声音就不是自己的。主要原因是我们前后鼻韵不分。你听东北人和北京人说话,特别快,很多卷舌音,而凉州人是说不快的,能说快的凉州话就不是丹田发力。久而久之,我们凉州人的舌头就对卷翘生分了,声音变得直直的、平平的。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凉州话是这样一种说话方式,恨不得全身发力,声音很大……我想,这与我们那片土地有关。18岁之前,我只看到辽阔的平原,无穷无尽,无论如何都到达不了它的边界。只有西南方,是遥远的祁连山,据说要走3天才能到达它的脚下。18岁那年,我坐着火车去拜谒了祁连山,我看到更为无穷的远方。所以,大多数凉州人就是在这样的平原上耕作、生活、说话的。
小时候,我们在村子南边玩,母亲把饭做熟后,就站在家门口喊我们的名字,几百米外都能听到。我们立刻就出现在母亲的视野里。母亲是这样做的,我们也就这样喊我们的弟弟妹妹,我们的声音也就大了。在凉州城里生活的人们,虽然不像在乡村里那样说话,声音变得柔和了,但声音依然很大,舌头依然很直。
声音是另一种心相,另一种面相。凉州话也同凉州的大地一样,宽且直,不会变通。我与很多人交流过这个话题。他们说,你们凉州人最早是过着游牧生活,自古就是畜牧甲天下,后来又是大片的农田,所谓金张掖银武威,不缺吃不缺穿,所以百姓安居乐业,自以为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心里是实的;二是凉州人基本上不流动,所以语言一致。
后来我研究伏羲文化,发现祁连山乃伏羲八卦中的乾山,昆仑山乃坤山,当金山乃兑金山。这里曾经生活过的古羌人、月氏人、匈奴人有着共同的特征,因为这里在西方,五行属金,气候寒凉,所以汉代时把这里命名为凉州。
当我发现古人的智慧后,对凉州有了另一种认识。从那以后,我回到凉州,看见的都是凉州的好。那方言成了世上绝美的语言。这里的人还保持着古老的人间情谊,这里的人还顾脸面,还在乎自身的行为受到邻居、乡村和社会的评判,还守护着古老的伦理。
早晨起来,我在这座城市里漫步,阳光是那样地悠闲,人们坐在街边吃面皮子和米汤油馓子的情景仿佛隔世。晚上,我在街上行走,想象年轻时骑自行车半个小时从东走到西。城市在扩大,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它很适宜人居住。我的兄弟们还在家里规矩地做饭,我的父亲还被他们用心地赡养。他们忍耐、牺牲、宽容、负重前行。
我爱凉州这座小城。它有情有义,它阳光温暖,它有根有脉。
《 人民日报 》( 2025年08月25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