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许多年后,当我置身凡尔赛皇宫中,和斯里兰卡的一片无名海滩上,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从此我再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郑执的《仙症》,写一段段被“卡住”的人生:幻想自己曾在潜艇服役的精神病人,沈阳机场里寂寞的驱鸟员,愤懑中化为异兽的男孩,充满黑色幽默的报复,对父亲的长久的告别,三代人命运的游离与挣扎⋯⋯
郑执将目光投注于世纪之交的北方城市,以锋利而深情的笔触,描摹那些被时代抛下的人。他杂糅魔幻故事和侦探小说元素,以冷冽的东北气质、简净口吻,写尽那些无法被原谅、无法被遗忘的命运。他让我们看见,在被命运围困、无法动弹的日子里,想象和表达本身便可以成为一种出路、一种反抗。
《仙症》开篇的同名小说,载于《巴黎评论》2025年春季号,是二十一世纪首篇登上《巴黎评论》的中文小说,其改编电影《刺猬》则为郑执赢得金爵奖最佳编剧奖。此次新版,郑执将《森中有林》完善、扩写,使之成为一个全新的故事。
每个人终其一生,难免要与某些“卡住”的瞬间共处,而郑执的文字,能在这些惊慌和绝望的边缘,指出一条文学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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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序
这本小说集是再版。同名短篇《仙症》完稿于二〇一八年五月,最后的中篇《森中有林》完稿于二〇二〇年七月,小说集也于同年出版。一晃神,四年就过去了,四年间,我没交出任何自己能看得过眼的新作,懊恼、焦躁、低落了很久,唯独没有借口,因为这几年我把大部分时间丢进了影视剧本的坑里,起初是谋生所需加上兴趣使然,跨行写起剧本,不承想这一跨步子扯大了,给时间都扯碎了,心疼,但也不能说没有收获,本次再版最大的变动,是对《森中有林》一篇的扩写,多出近万字的一个全新章节,动机与灵感来源于在改编同名电影剧本的过程中,逐渐发觉这个故事理应讲得更完整,终将此前一直隐隐觉得“缺了点什么”的那部分给圆了,大言不惭地讲,它已经是一篇全新的小说了。
我有个爱放狠话的毛病,大多时候是对自己。《森中有林》的电影剧本完成后,我放话,告别剧本写作,本意是再也不想单纯以编剧的身份为任何一个项目或任何人写剧本了。因为实在太累了,熬人,关键是费口舌,不光得写明白,还得讲明白,听不听得明白,又取决于对方。幸好,这几年写的剧本,陆续拍完上映了,有种清债赎身的解脱感。最近一部上映的编剧作品,正是由本书同名短篇《仙症》改编的电影《刺猬》,是我写剧本这几年里,自己相对最满意的作品,也算是最后一个阶段性交代。
今年六月,《刺猬》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放了首映,我跟着剧组主创一起跑了影厅,虽然不是第一次参与电影宣传了,但这次面对观众,竟少有的紧张,而我缓解紧张的方式,是拉身边的人不停地说话,刚认识的,不认识的,逮谁跟谁唠,也不管人家爱不爱跟我唠,我总是不停地找话题。那天上台前,一行人挤在狭窄的入场通道里,我实在想说话了,突然间就想起一件趣事,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了五月二十四日晚六点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右后腿受重伤的刺猬,皮肉分离,白骨外露,奄奄一息地蜷缩在矮树丛边。地点在北京我住的小区。我拉住身旁的安保大哥,亮出照片说,上个月,我救了只刺猬,把它送去了宠物医院,一位值夜班的异宠大夫,对它进行了及时救治,消毒、包扎、喂药,最后大夫还以很神秘的口吻对我说,你在助它渡劫,后来又补充一句,它就快成了,建议我哪儿来的给送回哪儿去。我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冲大夫也冲刺猬,一路捧着这位“准仙”回家,将其安顿回被发现的树丛,叨咕两句后作别。神不神?
《刺猬》
我讲完了。大哥说,嗯。我说,这是真事。大哥说,嗯。我说,这个电影就叫《刺猬》,小说里的主人公,开篇第一段就是救刺猬。大哥说,嗯——后门!堵住!有人混进来!——他一身黑西装,摁住耳麦说话的严肃面孔,像特工。然后我就在慌乱中被特工给推上台了,然后现场观众反响不错,然后我就放松多了,然后我就开始反思,刚刚我确实很不合时宜,影响人家大哥工作了。
我总是干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旧版的后记中,“于现实中,我总是坦然地随波逐流,从不迟疑”这种话,实属漂亮话,“装”了,根本做不到。真真正正的现实中,我永远都在迟疑,干不合时宜的事,我控制不住自己,多说话,好激动,常得罪人,永远跟尽人皆知的最正确、稳妥、安全的生存路径之间隔有一道难以弥合的嫌隙。
人到中年,不是没想过改,发现改不了了。我庆幸,写作大概是最能允许“不合时宜”的人存息的职业。如果真有命运这回事,我该真心感激它,将我塞给了写作。回敬的最好方式,当然是继续写,咬着牙写,好时候,坏时候,都要写。这两年接受采访,总会被问到,更喜欢写小说还是写剧本,面对镜头,当然也说漂亮话,这个好,那个也好,一碗水端平,然而,这是我的书,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说真话,答案很简单——当然是,写小说。写小说是最幸福的事了。
新书仍在写,会继续努力。无论新老读者,这本再版,又让各位破费了。特此拜谢。
2024818日北
《刺猬》
《森中有林》新章(选摘)
五、皮带
郝顺利出狱时,能带走的只有一根岁数比自己还大的皮带,跟一个破皮包。十七年了。身后的监狱大门,远没有自己记忆中那么牢不可破。不能回头,是规矩。门的大小,不是关键,反正他进出都是走那道小门——从大门里掏出来的小门,像一个记忆的破洞,很多人从这个洞里进出,有的活着,但没模样了,有的模样还在,但人没了。他的亲弟弟,唯一的亲弟弟,郝胜利,人就没了——也已经十三年了。谁说不快呢?想想都吓人。又是个春天。
坐大巴往市里去的一路上,郝顺利拿他的破包占着身边的座,中间上了一拨儿人(他暗自惊讶几乎每个上车的人都是拿着手机对司机身旁的“收款机”拍一下,根本没人投币),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儿跟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先后盯上了他身边的座,但都在跟他对过眼神之后拉倒了。到太原街站,下去一拨儿,上的不多,一个小姑娘,瞅着也就六七岁,扎俩小羊角辫,手领着她妈,晃悠到郝顺利跟前,盯着他的破包,嘴里嘟囔——“顺、利……球”— —小模样挺招人稀罕,估计是刚上学还不认几个字,中间“保龄”俩字卡壳了。郝顺利拎起包,撂腿上,腾出座来,冲小姑娘点个头,小姑娘没动,反攥她妈的手更紧,报信儿似的,郝顺利再抬头看,她妈正打量自己,烫个大波浪,长得挺带劲,俩人眼神一碰,妈妈马上撇开脸,跟闺女俩默契地一齐假装看窗外。
《白日焰火》
郝顺利又把包放回旁边座上,倒没别的,就是合计自己在号儿里这些年也没少读书,气质一点没有改变吗?多少是失望。说起来,自己打小儿就吃了读书少的亏,本来都说他比弟弟胜利聪明。一岁不成驴,到老驴驹子。亲娘的这句口头语,本是骂弟弟的,因为胜利从小更浑,只不过是窝里横,就敢跟自己哥耍无赖,哥哥本来是懂事儿那个,爱上学,好看书,可自从兄弟俩从山东来到沈阳那天,哥哥就变身浑的那个,弟弟读到高中毕业,甚至还差点儿考上大学,哥哥初中就被开除,从学校打架到街头斗殴,才发现自己以前不是懂事儿,是没摊上事儿,摊上了,自己也可以狠,他必须护着弟弟——为啥总挨欺负?因为他俩没爹。本来有,后来丢了。六三年,爹自己个儿从山东跑到沈阳来,明面上说是家里穷,闯关东,实际在农村老家摊上了人命案——喝完大酒赌博,碰上邻村出老千的,一扁担失手把老千呼死了,不跑不行了。
那年郝顺利五岁,郝胜利才刚满月。跑之前,爹跟娘交代,一过山海关就找个城市落脚,安顿好了就来信,把娘仨儿都接过去。娘信了,带俩儿子原地留守,忍着死者家属的追讨跟打骂。逼债,卖了家还,要命,打不死就忍,就忍着,一年完了三年,三年完了八年,娘仨儿最后靠要饭过活,一封从东北来的信也没等到,才终于醒过味儿来,爹就算没死,也丢了,但是没死就得找,娘仨儿该走了,去东北,一路找闯关东的老乡打听,听说爹留在沈阳了,找了个寡妇过上了。娘没哭,郝胜利也没哭,唯独郝顺利哭了。娘骂他,哭你奶奶个腿儿,没出息,你爹又没死你哭啥,咱娘仨儿就不是个家了?你是老大,娘还指望你呢。郝顺利憋回去了,打那以后,再没掉过一滴眼泪瓣儿。
直到车停在北市场,郝顺利身旁的座位,始终没人沾过屁股。下车是中午了,果真是春暖花开了,路人的精神面貌都比冬天要支棱起不少。郝胜利拎着他的破包,下身的确良裤子被风一吹,也没有郊外刚走出来时那般凉了,只是在号儿里最后这两年,人瘦了太多,皮带系最里的扣眼儿,裤腰还是直往下掉。他人被夹在阜新一街跟阜新二街中间,背后是北市场的万顺啤酒屋,三十多年了,店还挺着呢,如今听人说还成了网红店了,隔着半弧形的玻璃,能看见有年轻人一边吃饭一边架着个手机直播,嘴里嘚嘚咕咕也不知道白话啥呢。吃个饭有啥好看的?比起吃饭,他更需要洗个透澡,所谓洗尘,也是出来的规矩。但曾经就在左手边的鹤凯洗浴,不见了,原址盖起来一排仿古三层小楼,配合皇寺广场的整体改造,皇寺庙会这两年挺红火,平日到晚上人可多了,郝顺利在新闻里看过。鹤凯的老板三利子,打小就跟郝顺利在北市场玩儿,本来合计找老人儿叙叙旧,顺便打听点儿事。算了。
他这才回想起来,在号儿里听人提起过三利子去南方了,扫黄那年走的。人走了,买卖当然就不干了。他逮住一个扫大街的打听,附近哪还有洗澡的地方,扫大街的给他指了一个新开的洗浴,往北再走五百米,立交桥底下右拐就是。对方外地口音,但指起路来比郝顺利更像坐地户,郝顺利问他是不是山东人,原来是河南的,难怪口音接近,来沈阳五年了,老婆孩子都在农村,自己刚来的时候,做小买卖被人骗了,不想就这么回老家,扫大街是过渡一下,寻摸着合适机会,再干点儿别的。郝顺利回想刚在公交车上听人打电话,就有好几个地方的口音,沈阳现在外地人比早先多了不少。不是说经济不活跃吗,不活跃还这么多外地人,哪来的呢,这不挺活跃吗?郝顺利瞎琢磨这会儿工夫,河南人掏了颗烟递给他,问,你是刚来打工的?郝顺利没回话,也没点头,安静地抽烟。这个河南人,是今天出来以后,真正意义上第一个跟自己说话的人。他觉得挺有意思,多问两句,得知对方从来沈阳的第一天就住北市场,突然很想再问,听说过郝胜利没。还是嘴懒了,一个扫大街的,知道那点事儿也都是江湖传言。关于他们郝家哥俩儿的传言,在北市场遍地都是,没几句可信的。对方见郝顺利不接话,又问,大哥,瞅你今年有七十了吧?郝顺利这回没忍住,乐了,但还是没点头。头发全白,看着像七十也正常。一颗烟没抽完,郝顺利就往北走了。
21世纪首登《巴黎评论》的中文小说
电影《刺猬》《森中有林》原著
6个关于命运出逃与回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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