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奥赛博物馆专注于1848年到1914年的艺术品,这是一个经历剧烈变革的时代。如今所生活的当代世界,正是在这段时期中诞生的。”这是奥赛博物馆主席西尔万·阿米克(Sylvain Amic)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专访时对于奥赛博物馆馆藏所涉时代的描述,这一时期“构成了从传统到现代的深刻过渡”。从印象派画家、雕塑家埃德加·德加的身上,尤其能看到这种时代带来的审美变化。
在正在浦东美术馆举行的“缔造现代:来自巴黎奥赛博物馆的艺术瑰宝”展览上,一座s形的展台上放置了几座小型雕塑——被定格的动态的马与芭蕾舞者,和墙上作品形成呼应。它们都与那位热衷于画芭蕾舞主题的法国影响派画家德加有关。
浦东美术馆展览现场的德加雕塑
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记者 梁佳 图
一个有点“拧巴”的富二代画家
如果要给德加画一幅人生素描,恐怕有点复杂,因为他是一个有点“拧巴”的人。
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自画像
这位富二代画家的审美很古典,表现手法却很印象派;他不喜欢“印象派”这个标签,但为了提高知名度又参加了七届展览;他不屑于拿着画板像印象派那些莽汉去户外写生,却又喜欢照相术、描摹瞬间动态。跟印象派的人处得不太好,但又收藏高更和梵高的画。
《看台前的赛马》(1866-1868)
局部细节。在这幅画里,他就像站在赛马场的中间,准备和马儿一起冲出去。他喜欢描绘赛马开始前的准备阶段。
埃德加·德加(1834—1917)是法国印象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但他更倾向于自称为“现实主义”画家。他的作品以对动态瞬间的精准捕捉、独特的构图视角以及对现代生活的深刻描绘而闻名,尤其在芭蕾舞主题的创作上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成就。
还是先来看展览中的几件雕塑。跟展览中罗丹的雕塑相比,你也许会好奇,为什么都是马和芭蕾舞演员?
展览现场,S型展台上的雕塑作品。(00:37)
德加出生于巴黎的一个富裕银行家家庭,最初学习法律,但很快转向艺术。他曾在巴黎美术学院学习,并受到新古典主义大师安格尔的影响,强调线条和素描的重要性。从少年时期,他的数学本里就画满了骑行的队列和动物的形态,早在1850年法国就很流行赛马了,德嘉喜欢画赛马,因为可以通过画笔记录当时的流行活动,1860年代末,他将目光转向新建的跑马场赛事。
《佩列蒂埃街歌剧院的舞蹈教室》(1872)
作品局部。芭蕾舞作品中经常出现男观众或者“赞助人”。
除了去赛马场,他四处游学临摹古典作品,在市中心拥有独立的画室,他热爱芭蕾,还能到后台和练习室里画速写。在他早期喜欢历史题材和肖像画,从作品里能感受到富裕生活带给他的眼界。
卓越的艺术往往从巨大的动荡中产生。1870年7月普法战争爆发,马奈、德加和莫里索留在巴黎,参与军事和政治事务;雷诺阿在城外的一个军事团服役;莫奈和毕沙罗去了不受艺术机构欢迎的英国;巴齐耶在前线阵亡。
普法战争成为德加艺术生涯的一个转折点,这些经历也激发印象派画家寻求一种看待世界的新方式。
战前,德加的作品更偏向古典主义,战后家庭因兄长债务破产,迫使他以卖画为生。这段动荡的时期让他目睹了社会剧变、暴力冲突和城市废墟,某种程度上加深了他对现代生活的批判性观察,逐渐放弃了历史画和宏大叙事,转而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瞬间,如舞者、洗衣女工和赛马场景,并发展出更具动态感的构图。
芭蕾舞者与“瞬间美学”
19世纪70年代后,德加开始关注巴黎的现代生活,剧院、洗衣女工和芭蕾舞者等题材。他很少在户外写生,而是依靠记忆和素描在画室创作。 1880年后,德加视力严重衰退,转向雕塑创作。
《女按摩师》《浴盆》《女人坐在扶手椅上擦拭身体左侧》(1921-1931)
德加的雕塑创作突破传统雕塑的静态束缚,以动态捕捉与材料实验重构了现代雕塑语言。其中的一个“14岁的小舞女的裸体研究”引人注目。这应该是他的草稿,最终的雕像达到1米高左右。
展览现场, “14岁的小舞女的裸体研究”
德加一生创作了150余件雕塑(多为蜡制,非青铜作品),生前仅公开展出《14岁的小舞者》一件(1881年在第六届印象派展览上展出),其余均为私人实验。 他去世后,继承人将70多件蜡塑翻铸成青铜。最初,他为“小舞者”设计了10多个不同造型,最终选定古典芭蕾的“丁”字形站姿。区别于传统的芭蕾舞优雅,小舞者瘦弱的躯干、反扣的双臂似乎在反抗一种无形的束缚。实际上,原作是蜡制的,因采用了真实的布料和毛发被斥为“像医学标本”。
翻铸成青铜的《14岁的小舞者》流散在多个博物馆和藏家手中,此为大都会博物馆藏品。 (非此次展品)
19世纪的法国芭蕾艺术已跌入低谷,几乎沦为满足大众官能的一种表演,年幼的芭蕾舞者大多来自底层社会。而在德加之前,无人关注过这一群体。他曾坦言:“我的雕塑将永远不能达到雕塑艺术的完美程度”,其本质是“让绘画更生动的练习”。这些作品以蜂蜡、黏土等易碎材料制成,表面保留指纹与刀痕,强调“未完成”的过程感,挑战古典雕塑的永恒性,也挑战了传统雕塑的审美标准。
德加向来擅长表现移动的主题,德加受动态摄影先驱迈布里奇影响,将运动分解为连续瞬间。他拒绝照搬摄影的静态凝固,而是提炼运动中的力学平衡与时间性,如马匹奔跑的悬停瞬间或舞者重心的微妙转移。
《右蹄点地的奔马》(Horse Galloping on Right Foot,约1887)
此作精准捕捉马匹“腾空期”的临界状态——右后蹄轻点地面,前蹄蜷缩,颈部前伸,脊椎呈流线型弓起。原型表面布满点状肌理,模拟印象派笔触的光影颤动。马匹肌肉线条以粗犷的刮刀痕塑造,将绘画的“速写性”转化为三维语言。
奔马的姿势可在德加1870年代赛马油画中找到相似构图。
《女舞者,四位脚向前抬腿,左腿支撑(二次研究)》
《西班牙女舞者》
《女舞者,阿拉贝斯克“迎风展翅”》
《女舞者,大阿拉贝斯克“迎风展翅”,第三个分解动作》
“阿拉贝斯克”在19世纪芭蕾中被赋予崇高性与色情性的双重解读。舞者后腿高抬时,短裙下的身体若隐若现,劳特累克曾直言“色情躲在训练有素的肢体内一闪一闪”。德加以冷峻的解剖学视角剥离欲望,聚焦肌肉发力的科学性,回应了当时对舞蹈的争议。
《看向右脚足底的女舞者》 区别在于,左边这尊质感粗粝。
他常潜入巴黎歌剧院后台,观察舞者训练、休息的片段,而非舞台上的完美表演。这种“幕后视角”使其作品兼具动态张力与人性真实。两件作品呈现舞者坐姿调整舞鞋的瞬间:身体前倾,一腿屈膝查看足底,另一腿放松伸展。德加刻意弱化面部细节,突出肩背曲线与手部动态,将“系鞋带”的日常行为升华为专注的仪式。
与劳特累克笔下的红磨坊舞者相比,没有表演的喧嚣,在静态中凝练“运动的永恒”。“未完成性”恰是其现代性的核心,在时间的侵蚀中成为动态永恒的悖论式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