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版画作为一种与印刷技术同步发展的艺术形式，具有悠久的历史与独特的艺术价值。在现代艺术语境中，随着数字技术与印刷技术的发展，版画与印刷品的界限变得模糊。因为版画的可复制性，公众常将其与普通印刷品混淆，对版画的艺术、收藏和投资价值产生误解。也总有鱼目混珠者利用这一点，没有艺术价值的喷绘印刷品伪造成艺术版画高价兜售欺诈消费者。针对这一现象，本报特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版画家代大权撰文阐释鉴别版画的几大要素，为读者鉴赏和版画提供借鉴。

敦煌莫高窟第17窟藏经洞出土的唐代 《金刚经》 卷首图 木版画 大英图书馆藏

最早需要鉴别版画的是公安机关，人民币的制版与印刷都源于铜版，铜版让真假纸钞有了凹凸的区分。没有专业造诣很高的铜版技师的雕刻压印，线条就无法凹凸有致、立体硬挺，假钞纸面的平展光滑就会成为罪证。

现在再提鉴别版画，还是因为钱，这回是真金白银的投入——藏家收藏的是不是版画呢？

语言、材质和行为是鉴定版画的三个要素，这既简单又复杂。简单之处在于能让不懂版画但热爱艺术的人不上当，复杂之处在于能让不懂市场但热爱版画的人有所斩获。

一、语言

任何艺术的表现形式都离不开语言，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从痕迹开始的。版画因版的存在而形成画的结果，痕迹因作用于版的视觉认知而形成了语言特征。目前的木版、铜版、石版、丝网版和综合版等五个版种是从不同痕迹中形成了不同的语言个性。刀作用于木的痕迹，成就了木版的语言；钢针作用于金属或酸腐蚀金属的痕迹，成就了铜版的语言；油与水的不溶与置换，成就了石版的语言；颜料漏过网格，成就了丝网版的语言；将前述四种语言的痕迹融合在一起，成就了综合版的语言。痕迹催生了语言的生命欲望，却决定不了语言的生命质量。版画的痕迹只有在得到符号的认定后，才有了对语言质量的把握，而这种把握必须通过版的材质来确定。中国传统版画的语言从印刷工艺流程到画面表述，都无法形成艺术个性化的表达。因工艺程序的需要，而被人为地解构成画、刻、印不同的工艺流程。画工本人常常就是中国画线描的行家，刻工讲究运刀如有神助，刀技堪比庖丁解牛，印工一丝不苟，真实再现笔上刀下的细微痕迹。

古元 《烧毁地契》 黑白木刻 28cm×18.2cm 1947年

语言的命运一开始就被限定在模仿的框架中，只能孜孜不倦地模仿毛笔的皴点勾勒，将线描的诸多描法“学说”模仿得惟妙惟肖，全然不顾毛笔的柔韧与刻刀的刚强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这种对物性特征、物性精神视而不见的历史并没有长久延续。当印刷术有了更新的发展时，版画的复制命运便结束。刀模仿笔的男旦式的技巧终归是奇技淫巧罢了，或许能聊以慰藉猎奇心理于一时，却不能掩盖表现的本质。版画之线与中国画之线的审美向度之所以不同，首先是由材质工具的客观条件决定的，更重要的是画家主观意识对版画本体价值的判断。20世纪30年代的新兴木刻开始接触到西方版画，三维空间与黑白对比的语言范式一直延续至今，但还是有许多版画家都在揣摩东方线性语言向版画的转化，探究它既不同于中国画用线，又要接通东方绘画的审美神经。线所构成的松紧张弛、长短错落的语言对比，一定会形成版画不可或缺的表达意志。表现的本质意义必然是画家的人性与材质的物性相依互动、表里和谐，从而趋向中国古代哲学所谓的道器并置、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这也是从语言层面去肯定人与物、性与理、虚与实、弱与强等主客观矛盾，是表现所有事物发展的艺术追求。

陈晓南 《运钢锭》 锌版针刻腐蚀 31cm×25cm 1958年

思想不停，语言不止。语言也从不处于边缘、从不消失。文字的语言停止的地方，艺术开始说话；现实停止的地方，想象开始说话；口中的语言停止的地方，眼神开始说话。人之所以为人，都拜语言所赐。语言让人类这种高级动物区别于其他动物。一切语言的开始都是痕迹的开始，从痕迹到符号再到节律，语言完成了一次闭环的循环。

洪世清 《新安江水电站》 石版画 55cm×40cm 1959年

二、材质

版画的语言是通过版的存在而发声的，版画家也通过“版”这面物质之镜，反观和审视自我与他者的艺术方式，这是以个性化的语言探索人性存在的艺术行为，是以内在的特殊去认识外在的一般的认知方式。版画家以痕迹在版面上进行探索与调试，用符号去强化与肯定。符号对痕迹的认定形成了版画语言的表述，语言因此有了品质的觉悟。

黄永玉 《春潮》 套色木刻 40cmx55cm 1961年

版画语言不同于笔作用于纸或布的中国画、油画、水彩画、水粉画，也不同于刀作用于泥或石的雕塑。任何痕迹都仅仅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只有与人的主观愿望相结合，与人的符号经验相匹配，才能拥有表现的生命，才能形成语言的主观意志与有机性。材质与工具完成了符号的确认，同时，艺术家对痕迹的客观与符号的主观的综合行为就是节律。版画源于印刷术，印刷的材质特征当然也成为版画的表现特点。没有印刷的骨血传承，也就没有版画的生理特征；没有印刷的耳提面命，也就没有版画的表现技能。但印刷与版画的目的却南辕北辙、完全不同。印刷术因此在后期发展中分为两支：一是将其再现的手段作为目的，一是将其表现的可能作为手段。前者追求的是技术，后者追求的是艺术。前者越印越多，趋于无限，最终达到技术的量产；后者则越印越少，趋于极致，最终达到质变。

晁楣 《极地》 套色木刻 54cm×80cm 1995年

材质是孕育语言的土壤，但不是任何一次结合都能孕育出成果，浅尝辄止的接触，与真诚长久的投入有着云泥之别。版画家对版画的精湛技艺倾心专注，长此以往，久久为功，才能形成语言的个性和表现的独特风格。精专与久长是做实语言的必要前提，是从材质中激活版画生命的唯一途径。

三、行为

版画的行为基础是人性与物性的关系通过艺术表现的行为，达到相依互动、相辅相成的表现效果。在版画家个性的行为方式中，节律是其以生命内在的节奏和律动，外化为表现的形式或构成，用张力的排布均衡画面。版画家的语言节律，是在肯定自己对痕迹的判断和对符号的认定后，知道这一语言的建构务必是在材质上所反映的视觉效果，明白视觉效果作用于心理后的意识反映，这一反映也正是基于自己对版画语言的独到理解，才促成画面节奏与旋律的考量。

广军 《采莲图》 丝网版画 76cmx53.5cm 1985年

行为是版画存在的必要条件，主体仍是语言。因为语言在版画家长期对痕迹的判断、对自己使用的材质物性的经验积累中，已形成表述的风格和特点，形成了精湛且专注的个性风格。如果在自己的艺术表现中仅仅使用了版画的材质和工具，却没有版画语言的特质和个性，那当然不是版画。西方绘画大家如毕加索的版画作品，有人认为是因为他不懂什么是版画的本体语言，而只具有版画周边的价值。目前国内很多高仿印刷品冒充版画欺世盗名，也是因为行为的不专不端，从而坐实了投机逐利的本质。

代大权 《浪遏飞舟》 黑白木刻 122cm×240cm 2020年

痕迹、符号、节律共生互动，语言、材质、行为一气贯通。经过符号与节律的作用，痕迹有了知觉和意味，但肇始的痕迹始终左右着语言的个性与品质，如同口音与人的一生如影随形。口音后面有文化，文化后面是思想，思想后面是精神。所以鉴别版画，就是从版画语言的起始处，认知痕迹的语言；就是在版画材质里，辨识符号的语言；就是在版画的行为中，品味节律的语言。从认知、辨识、品味的逻辑递进中，便能懂得版画，懂得艺术。

杨越 《下午茶—1》 59cm×79cm 铜版画 2018年

版画整体的行为方式是在中国传统版画、现当代版画的发展中逐渐形成的。中国传统版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大发明之前，甚至早于唐代《金刚经》扉页的插图。考古物证显示，早在原始社会，人们就通过手工操作，如沾泥浆、捺摁崖壁、草绳勒胎、烧陶制器、夯土筑范、铸鼎铭文等方式，逐步形成了版画行为方式的雏形。版画最初以实用为主，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激发出个性化的潜质。在“再现”中出现了“表现”的迹象，技术中也融入了艺术的可能性。版画的发展，经历了从共性到个性的不断拓展和生动演变。后人常强调中国是版画的发源地，这主要是为了佐证中华文明的历史价值。然而，实际比较历史与现代，版画在当下的意义更多体现在艺术的创新上。创新不仅是历史的进步，更关乎现代与未来的发展。因此，版画的行为方式也是在理念的引导下不断努力的结果。历史证明，只有持续发展才能带来新的辉煌。如果中国版画只是因历史的悠久而自满自许，只能说明其缺乏创新和进步。所有过往的辉煌，都是为了今天新的发展。历史传承与时代信念是车行的两个轱辘，缺一不可。信念的缺失会让艺术的行进艰涩扭曲。艺术反映时代，正是从时代的信念与理想中提升艺术的内涵，展示积极的心态，肯定文明的方向。

（作者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编辑 | 贺 玮

制作 | 黄家馨、刘根源

校对 | 安亚静

初审 | 刘 晶

复审 | 马子雷

终审 | 金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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