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深圳特区报
《教育改变了什么?》 刘少雪 著 商务印书馆 2025年3月版
■ 刘少雪
《教育改变了什么?》的故事可以从我的两位母亲(妈妈和婆婆)说起。我妈妈出生在1935年,十几岁的时候读了几年书,官方登记为完小(即完全小学)文化程度,后来做过数年民办教师,子女出生后就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但不论是妈妈自己,还是当时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认为妈妈是个“文化人”。婆婆出生于1944年,据说只上了半天学,后来就再也没有系统学习的机会。婆婆对没有机会上学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直到生命的最后,都认为这是她生命中的最大遗憾——不识字限制了她的人生发展。
作为村里的文化人,妈妈对与文化沾边的事情一直有较高的兴致,最突出的表现是她几乎会认真翻开所有经过她手的有汉字的纸张,哪怕是产品说明书、广告等等。除了专业性较强的图书杂志外,报纸、各类说明书、休闲杂志、小说等,只要时间允许,她一般都会认真阅读;遇到生字或新概念、新词汇,会主动求教,儿女、孙辈都是她的老师;我们外出读书时,收到的家信都是妈妈的亲笔。
婆婆的生活态度非常真实,凡是超越她能够碰触到的现实与事物,基本都会被她本能地拒绝;但如果信息来自她认为最可靠、从来不会坑骗和嘲笑她的人,比如丈夫(20世纪50年代的大专生)和儿子(90年代的硕士),她一方面会将信将疑地接受,另一方面也会愿意与他人传播分享。婆婆自尊心很强,但她不避讳自己不识字这件事,即使后来她学会了一些与她的生活很相关的字,她也宁愿说自己“不识字”,推测原因可能是担心会读错、认错而招致嘲笑。
我与我的两位母亲都有比较久的共同生活经历,她们的性格、处事方式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时她们之间的行事模式也有明显差别。首先是妈妈似乎比婆婆多了一个简单的精神世界——由看电视、看书等构筑起一个相对简单的精神世界,但这个精神世界与她的日常生活基本没有交叉;而婆婆的世界是真实的,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建立在她的真实体验或具体人物之上,“经验”和“真实”对她至关重要。
其次是她们两个人的自我形象期待有明显差异。妈妈在她的同龄熟人圈里是个“文化人”,而婆婆却是她熟人圈里为数不多的文盲,因此她们在各自生活圈里的形象期待恰好是对立的:尽管起始受教育程度并不高,从有限的教育中获得的知识、能力都很有限,但识字读书以及民办教师的形象,让妈妈更愿意以自助方式去感知和认识世界。对婆婆而言“不识字”这件事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社会身份构塑(主要是进城之后),某种程度上不识字这件事情本身已经明显地将她与其他同类人群体拉开距离。
两位母亲对“上过学”这件事的认识,以及妈妈与其子辈人的比较,成为我力图讨论“教育到底改变了什么”的起因。在这里,教育是狭义的学校教育和学历教育,不包括各类教育培训;学历在本书中是学校教育的代名词。这本《教育改变了什么?》的意图,是从个体的视角看教育到底从哪些方面改变了受教育者,如果可能的话,还希望能够探讨这种改变是如何实现的。从研究方法上说,本研究将通过整合来自不同学科(包括但不限于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的研究发现,结合个人观察、个别谈话以及来自各种相关文献中的案例事件等,以故事方式,从不同方面呈现教育对个体的改变及其意义。
本书对教育作用的讨论是以当前的中国社会为基本背景,即自2010年以来,全国范围内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全面普及,高中阶段毛入学率达到80%以上;每10万人口中,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口数从1982年的615人增加到8882人,高中学历人口从6779人增加到14004人;未上过学的人口占6岁以上人口比例在5%左右。这些基本数据表明,在今天的中国,几乎所有适龄人口都完成了初中及以下教育,超过80%甚至接近90%的适龄人口能够接受高中阶段教育,超过一半人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在此情况下,是否所有接受教育的人都从学校教育中收获到了他们想要的,或者应该有的?答案显然不是。那么,在各级教育如此普及的情况下,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心态来看待和发展教育、投资教育,就成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尝试解答这一问题,成为我写作本书的主要意图。
作为一个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农村女娃,在该上学的年龄背起了书包,顺着升学的阶梯,一次次告别熟悉的老师、同学和学校,然后在新的憧憬中结识新的老师、同学和朋友,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乡村,最终成为一个生活在与家乡和幼时玩伴都少有交集的大城市里的人。我开始考虑和反思:教育为什么能够让我拥有与我的玩伴甚至我的兄弟姐妹不一样的人生?是教育改造了我,还是教育激发培育了我,抑或教育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跨入与我的家庭出身完全不同的职业平台?……
我踏入教育学专业近四十年,真正从事教育学研究也有三十年,在深感受惠于这个最初既无感觉又不知如何向人解释的学科之后,我希望有一天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回报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父母家人,以及自己在求学和工作过程中所受教、接触过的无数老师、同学和朋友。于是,我开始构想这本书,到如今终于完成了它。中间差不多花了十年的时间,我想,这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