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
在中国传统诗歌批评中,人们对以言理为主要内容的诗,否定多于肯定。南朝钟嵘批评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品》),宋代严羽更是高扬唐诗“吟咏情性”的旗帜,呼吁“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
中国式的诗性思维究竟能不能容纳哲理?哲理诗在中国诗歌中有没有存在的价值?
许多经典诗篇中,自然与人生、感官与心灵、情思和理性相互感应、契合,诗情与人生智慧相互辉映,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美感,读者可根据自己的审美体验和人生感悟,对诗进行哲理的补充。如唐代王之涣的一时感兴之作“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就被人们看作广义的哲理诗。还有一些诗作,字面上看不出“理”的痕迹,却由于汉语诗歌多义性的特点,会由读者解读出某种哲理因素。宋代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本是非常细腻的惜春之情,读者却可从中觅出某种“理”:花落燕归,去者去,来者来,人生盛衰聚散,不也是如此?若无情,若有情,令人叹惋。
诗情中生发出哲理,易被接受。用意在讲道理、发议论的诗,如果写成了“押韵的哲学讲义”,对读者来说就不是一件愉快事了,宋代理学家朱熹作过《训蒙绝句》约百首,向初学者阐述理学义理,《致知》一首说:
此心原自有知存,气蔽其明物有昏。
渐渐剔开昏与蔽,一时通透理穷源。
讲解儒家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之理,全为抽象说理,确是“押韵讲义”一类。
其实朱熹也有不少脍炙人口的哲理诗,从偶然闲适的生活情境中悟出读书治学的道理和人生境界,如人们熟悉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二首》其二),说读书、治学须不断努力,日日更新,补充源头活水,才能免于停滞,达到渊深而自在的境地。他的《偶题三首》(其三)则更让人在涵咏中同时领会美感与哲思:
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
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
随着流水的踪迹溯源,行到水穷处却不免惘然,因为那里并非真正的源头所在。诗人拄着筇竹杖,到处寻弄潺湲的水流,终于悠然心会,豁然开朗:真正的源头往往来自千流万派,然后汇成一水奔流而下。探求真理如觅真源,不会一探即得,须寻寻觅觅,多方求索,积久则真源自现;更重要的是须“活”寻,不偏执于一端,融会贯通,则真理就在眼前。万水朝宗于海,涓涓细流也好,滔滔江汉也好,天下哪里的水不是水呢?重要是观水的心境和态度啊。
此诗真是耐人寻味,古人也好,今人也罢,生活在变化纷繁的时代,地理上的故乡在变迁,心灵的故乡就显得比任何时候都重要。此心没个安顿处,是许多人的真正苦恼。
以读书人为例,从事学术活动的意义,可以标举得高远宏阔:“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传承文化,任重道远;可以于寂寞清贫中领悟坚持的意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也可以体会得朴实寻常:在滚滚红尘中为一颗躁动不已的心觅一片宁谧清凉,哪怕是暂时的安放,也胜过永无休止的追逐与动荡。更何况,享受耕耘的乐趣比斤斤计较于收获的多寡要快乐得多。
对忙忙碌碌在职场打拼、在人生道途上奔波的当代人也同样,在追逐着“目的”,纠结于“意义”,似乎离“目的”反而越来越远、和“意义”风马牛不相及的时候,能否偶尔放慢脚步,看看云,看看水,在“草色遥看近却无”时欣赏早春,在孩子的咿呀学语中感受天籁,寻觅友情,体验爱情,享受亲情,让无处不在的潺湲清流滋润我们被各类压力挤榨得干涸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