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观赏一幅画的时候，每位画家都试图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因此才在画中埋下细节，那是由材料、颜色、符号、姿态、人性等绘画语言写就的故事。”

《对画：艺术作品中隐藏的细节》一书的作者雅各布·韦内齐亚尼带领读者从名画的细节入手，读懂艺术。

本文选摘自《克拉拉·彼得斯〈静物画〉》一章。

克拉拉·彼得斯

选读

在16、17世纪的欧洲，成为一位女性艺术家，意味着要面对根深蒂固的社会偏见，这使她很难拥有职业生涯，青史留名更是难上加难。我们对这位佛兰德斯画家克拉拉·彼得斯知之甚少，因为没有任何文献可供追溯她的生平，因此要想接近她，我们必须了解当时有哪些女性成为画家。这些决定不顾一切艰难险阻，追求艺术事业的人物是谁？她们大多是贵族家庭的女儿，例如，出生于皮亚琴察贵族家庭的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或是艺术家的女儿，比如阿特米谢·简特内斯基便是文艺复兴晚期画家奥拉齐奥·简特内斯基的女儿。

在第一种情况下，贵族女性可以进行绘画等这些出身社会偏低阶层的女性所无法接触到的活动，最重要的是，贵族女性可以业余从事这些活动，而不是庸俗地（暂时这么说吧！）被赚钱需要所驱使。在第二种情况下，在画家父亲的陪伴下长大，可以在家学习艺术，而无须去画室，也就是说，无须像十几岁的学徒一样，住在老师家中，并为老师工作。一个十三岁女孩和一个非父亲、丈夫的男人住在一起的想法，在当时是不可接受的。

我们并不知晓彼得斯在何地出生，父母是谁，师从何人。她可能出生于16世纪80年代末或90年代初，一直绘画到1621年，也就是她最后一幅已知作品中注明的创作年份。因此，她可能在三十岁出头时便已离开人世（这在当时并不稀奇），传于1621年逝世或者在结婚后停止了作画，就像女画家朱迪思·莱斯特一样。

彼得斯绘画选用的精美木材，对于将绘画单纯作为爱好的人来说，有些过于珍贵了，这表明她可能是一名活跃的职业画家，可能就在安特卫普，这似乎在彼得斯所使用的许多板材中出现安特卫普木材协会印章得到证实。

17世纪初，安特卫普是欧洲最大的绘画出口中心之一，这座城市以艺术大师彼得·保罗·鲁本斯描绘的光荣而英勇的人物为主导，他经营着一家名副其实的艺术品工厂，并有数十名画家在此工作。

推出“静物画”，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好比在市场上推出一款全新产品。但事实上，对日常生活物品的描绘早已存在于古希腊、古罗马的镶嵌画和壁画中，只是在后来的数百年里，静物沦为了在画作中衬托主题的存在，直到16世纪与17世纪之交，静物才再次成为艺术作品的独立主角。在那个时候，对于有抱负的艺术家来说，静物画似乎是一种完美的绘画品类。

毕竟，根据当时的道德规范，一名女性花几个小时观察和绘制裸体的模特来学习人体解刨学，是不可想象的。我想到的例子，有意大利的菲德·加里奇亚和乔维安娜·加佐尼，法国的路易丝·莫伊隆，德国的玛丽亚·西比拉·梅里安，荷兰的玛丽亚·凡·奥斯特维克和蕾切尔·鲁伊施。

毋庸置疑，彼得斯是一位渴望以其画家身份得到认可的女性。为此，她毫不犹豫地在她所绘制物体的反射之中画上了自己的自画像，这些大胆的自画像仿佛在宣告：“没错，就是我，克拉拉·彼得斯，一位女性艺术家，画了你们正在欣赏的这幅画。”在这幅作品中，还出现了彼得斯的脸，她描绘了自己戴着白色帽子的样子。

细节

你们注意到了吗？就在奶酪后面漆过的贝拉明罐锡制盖子的反射里，这是一种德国生产的凸肚陶瓷容器，当时用来盛放啤酒。用我们当今的目光去欣赏这些静物画，就意味着会错过画作中隐藏的重要意义。

让我们以画中的餐刀为例，它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件日常用品，但在以前可并不是这样的。你们可以试想一下，在彼得斯所处的时代，参加晚宴的客人，无论是隆重宴会还是日常小聚，每个人都带着自己家里的刀来了！餐刀其实是向他人展示自己社会地位的有效手段，就像他们穿着的服装一样。因此，它们的意义比放在今天更重要、珍贵，有时会作为馈送的新婚礼物！由此可见，彼得斯在这把银餐刀的刀柄上刻下自己的签名，也绝非随意为之。

同样地，那个以群青色颜料绘制的瓷盘，在今天可能很容易被人忽视，但在17世纪初却十分惹人注目。这其实是中国明朝万历年间（1573年至1620年）的瓷器，它可比代尔夫特常见的荷兰本地陶器要珍贵得多！

简而言之，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件昂贵的时尚物件，乘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远渡重洋，经过数月抵达欧洲。

细节

瓷盘中的杏仁是从南欧地中海地区进口的昂贵食材，威尼斯风格的带盖高脚酒杯可能是由活跃在安特卫普的意大利玻璃工匠制作的，还有从法国、德国或西班牙进口的葡萄酒，这些都是我们只能在富有人家里才会找到的细节，就像……那块酵母面包一样！没错，彼得斯在葡萄酒杯后面画的小酵母面包是用小麦制成的，即便小麦在当时已经较为常见，也仍然是一种奢侈品——贫穷百姓吃的是一种粗糙得多的黑麦面包，就像老彼得·勃鲁盖尔于1568年在《农民的婚礼》（现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中描绘的餐桌上的那种面包。相比之下，前景中的两个扭结饼则较为普通，早在中世纪就已经在欧洲广为流行，而且经常在天主教规定的每周三天斋戒期间食用，因为在此期间不得食用肉类、牛奶、黄油和奶酪。

除了绘制一系列象征社会地位的物品之外，彼得斯还让我们沉浸在17世纪初荷兰南部（今比利时）的饮食文化之中。当时，佛兰德斯地区足足生产了五百多种奶酪，在欧洲其他地区尤其受到欢迎（例如，西班牙伟大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一些人物就非常喜欢）。

在这里，我们有三种不同类型的奶酪。第一种呈灰绿色，老实说看起来并不诱人，可能是一种当时在位于北海的荷兰最大岛屿特塞尔岛生产的，使用特殊的欧芹汁或辣根汁的奶酪。紧挨着它的是半个更为经典的高达干酪，彼得斯也对这块奶酪进行了惊人的细节刻画。仔细观察下，我们还能发现奶酪生产商或品尝师在奶酪表层留下的圆形标记。也许瓷盘中用于当时各种食谱的葡萄干和无花果干，和今天一样是与奶酪搭配食用的。总之，我们也能发现，彼得斯是一位美食家！

细节

奇怪的是，在奶酪上面，我们看到了一个盛满黄油卷的盘子。一个奇怪的位置，展示了这种日常物品排列的人为特征。彼得斯画的画面，绝不仅仅是一顿即将被吃掉的饭菜，而是经长时间研究后精心设计的构图，她根据颜色、形状、质地、纹理和光泽仔细选择了物品，并且特意用黑布遮住了房间的其余部分，从而进一步强化了物品本身的特性。

那么，静物画是做什么用的呢？把静物画挂在墙上欢迎客人，或者送给朋友，首先是体现了主人的热情好客。没有什么比没有保质期、零卡路里，但又味道丰富的食物更好的了！然而，此类作品描绘的美味佳肴，也在警告世人无节制饮食的危害。荷兰当时流传着一句谚语：“乳制品上加乳制品，是魔鬼的食物。”这句谚语也许可以用来解释画中黄油盘的奇怪位置。

在这类画作中，那些频繁出现的、须经岁月历练才得以成熟的奶酪，还可以有第三层解释：提醒我们每一个生命的衰落、衰败和死亡，就像当年荷兰的“虚空派”绘画特征——借用头骨、燃过的蜡烛、沙漏和枯萎的花朵等静物形象，来提醒生命的短暂。

总而言之，虽然静物画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一种次要的绘画门类，但实际上它是一种非凡的工具，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前人的物质观和生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