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的轱辘碾过地板时,会发出一种细碎的摩擦声,像是命运在反复研磨一粒坚硬的种子。我常想,或许史铁生就是被这样的声音牵引着,在病床与透析机的间隙里,用文字凿开一条通往生命本质的窄径。
消毒水的气味总让我想起他笔下那句,“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当肉身被钉在白色床单上,灵魂反而获得了迁徙的资格。透析管里暗红色的血液,像沙漏般丈量着时间的颗粒,他却在这机械的循环中捕捉到某种永恒——正如约伯质问上帝时,狂风卷起的不是答案,而是更高维度的诘问。我们总在健康时谈论死亡,在完整时想象残缺,而真正被困在病痛牢笼里的人,却在裂缝里触摸到了光的形状。
“不能直立行走的人,反而看得更远。”铁架支撑的躯体里,某种精神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生长。当站立成为奢望,思想便挣脱了地心引力。他描述过地坛古柏投下的影子如何随时间扭曲变形,就像苦难在生命肌理上雕刻的纹路。那些被健康人视作牢狱的轮椅,在他笔下化作移动的观星台,承载着对宇宙秩序的凝视。尿毒症带来的昏沉时刻,反而成了思维最清明的瞬间,仿佛疼痛是某种神秘的显影液,让潜藏在日常褶皱里的真理显形。
“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这句话总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那些残缺的佛像,斑驳的金箔下露出泥胎,却比完好的塑像更接近神性。史铁生拒绝将信仰供奉在香火缭绕的殿堂,而是将其播种在透析室窗台上的绿萝叶脉里。当他说“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时,我听见轮椅轴承转动的声音与圣殿钟鸣产生了共振。在无数次与死神的对视中,他窥见了信仰最本真的形态——不是答案的保险箱,而是问题的陈列馆。
这些散落在病历单边缘的文字,起初像散落的珍珠,后来才发现每颗珠子里都藏着完整的银河。他用病历的空白处接续《旧约》里中断的对话,把血压计的数值换算成哲学命题的坐标。当肉身在病床上日渐枯萎,笔尖却在稿纸上开疆拓土。那些关于爱情、死亡、救赎的思考,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透析时血液流经管道的温度,是褥疮溃烂处新生的神经末梢,是凌晨三点听见冰面开裂的细微震颤。
此刻窗外的叶正在暮春的风里翻卷,叶片的阴影投在书页上,像极了史铁生笔下“永远在路上的皈依”。当我们习惯用双腿丈量世界时,他教会我们用伤口感知时间的质地。或许真正的完整,恰恰诞生于支离破碎的瞬间——就像轮椅碾过地坛的青砖时,裂缝里渗出的不只是往事的苔痕,还有穿越千年依然湿润的月光。
文/马清涵 北京化工大学学生
编辑 王硕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