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革命本身就是启蒙的产物

作者:宋萌 分类:文化 时间:2014-08-21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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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研究者,都不能用一种道德审判的态度来看一百年前的历史和人物,对历史人物要有同情的理解……作为孙子辈,我们对前人要有温情。”近日,著名历史学家许纪霖围绕另类文学作品张耀杰的新书《北大教授与<新青年>》,对“五四”运动的得失及文化根源等问题展开探讨。许纪霖认为应该对20世纪的启蒙心态带来的理性的狂妄进行反思。同时也提出作为后人看待历史应有温情,陈独秀等启蒙运动领袖虽然在个人品质和民主实践上有瑕疵,但其推广民主理念的功绩是不容忽视的。

历史研究要多维视角才能逼近真相

《新青年》所代表的启蒙运动,过去都认为是一片光明的。以至于如果你之前没怎么读过这方面的书,会觉得《新青年》不过如此嘛。这些启蒙运动的发起者,看上去是那么灰色,那么小人,境界未必比我们高。我不否认这本书里提到的事实,但问题在于,我不太相信所谓的“实证史观”。并非找到什么资料,就能说找到了历史真相。历史研究都是“瞎子摸象”,无非是你摸到了大腿,他摸到了鼻子。每个人摸的都是某一个片段而非全部。对于已经发生的历史,后人重新研究时,都会产生某种片面性。这种意义上,各种观点需要互相理解、宽容,在多维视角中无限逼近历史的真相。历史真相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垄断的。只有上帝能摸到大象的全貌,凡人只能摸到某一部分,最多不过是骑到大象背上,以为自己了不得。

对历史人物要有同情地理解

回过头来看,对于《新青年》的启蒙者,我们怎么来理解?一百年后,站在今天的高度,哪怕你是个小学生,也可以嘲笑你爷爷那一代。因为许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你当然看清楚了。就像做股票或炒房一样,事后个个都是能发大财的,但当初看得清楚吗?我很赞成对历史人物要有同情的理解。《忍不住的“关怀”》里面有一个问题问得好:如果我是他们,我在那个环境里,我能不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任何一个研究者,都不能用一种道德审判的态度来看一百年前的历史和人物。张耀杰教授刚才对五四运动的口号:“民主与科学”做了批评。的确,陈独秀、钱玄同这些人身上缺少一种真正的民主风采。这应该怎么来解释?难道因为他们缺少民主的风度,他们对民主的鼓吹和宣传也就变得虚伪,没有价值了吗?我们首先要搞清楚,民主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个是观念、理念层面的;一个是实践层面的。实践民主不仅是观念和制度,而且是一套生活方式。从这个标准来看,在第一个层面,应该充分肯定陈独秀和钱玄同。一百年前,他们以及之前的梁启超在推广民主的理念上的功绩是无可替代的。今天谁敢站在这里说“我反民主”,恐怕没有。但要知道,一百年前的民主并不是个“好东西”。在当时能够把民主作为一个旗子亮出来,是很了不起的,比今天呼吁宪政更伟大。这一点首先要肯定,哪怕他个人的品质再烂,也不能说他讲民主是虚伪的。

陈独秀推广民主理念有功但缺少真正的民主风采

全面反思这一百年来的启蒙,我们会发现历史不是这么清清楚楚,像小孩子讲故事一样,好人在右边,坏人在左边。无论是传统还是现代,正面和负面东西都是混在一起的。这恰恰是历史的复杂及魅力所在。《新青年》与那些北大教授也是这样,那代人其伟大,也有其缺点。但是我想说,一百年之后的今天,作为孙子辈,我们对前人要有温情。

这个温情怎么来理解呢?我年轻的时候读《列宁选集》,列宁之前有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普列汉诺夫,列宁评价他时用了一句俄国谚语:鹰有的时候比鸡飞得低,但是鸡永远不可能像鹰飞得那样高。回过头来看五四的那些前辈,把他们所有的缺点整合起来,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嘲笑他们,觉得自己比他们伟大。但是,他们毕竟是鹰,我们毕竟是鸡,他们曾经比我们飞得低,但今天有谁敢站出来说你曾比他们飞得高?王元化先生在世时,和他距离远的人,觉得王先生人格很伟大。我和他走得很近,有时候会看到他作为一个常人的缺点或软弱。但当先生走了以后,他的声音渐行渐远,我才发现,他留下的空白是我们所有这代人加起来都不能填补的。

中国封建专制主义文化根源在于法家而非儒家

我和很多启蒙者一样,相信中国专制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个很坏的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全盘西化,如果全盘西化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儒家真的这么坏吗?儒家学说也可以找出很多像“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之类的观点。儒家是中庸思想,讲求和谐。陈独秀身上没有,胡适身上有。这个东西是来自西方的,还是中国自身的传统?我不说胡适,你看看叶圣陶先生,他没出过国,甚至西方基本不懂,完全是在中国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但他身上的那种宽容温厚,那种第二个意义上的民主实践,今天有多少人比得上?这个意义上的民主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儒家。实际上,我们批儒家批了半天,忘了中国专制主义最大的根源是谁?是法家,不是儒家。

今天批专制只批儒家,放过了法家,相当于放过了传统中最坏的敌人。法家是一种绝对的、无条件的专制。儒家是有原则有条件的专制,讲开明专制,讲王道。如果统治者不讲王道只讲霸道,儒家也是会起来革命的。法家不一样,法家以君主意志为最高。我们不要一讲到传统文化,就认为儒家应该为《新青年》和陈独秀负全部责任。陈独秀身上的很多毛病一部分来自于个人的性格,一部分来自于中国传统中的不宽容。这当中有法家的,也有儒家的。而儒家中好的东西他都没有继承下来。

专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王元化所反思的启蒙心态。启蒙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就是认为人可以从上帝的天命里走出来,成为为自己立法的主人。人为什么可以自我立法?按网络文学笛卡尔的说法,我思故我在。人有理性,可以自我立法,不要上帝。这种启蒙推到极致时,人自己就成为了上帝,全知全能。这就产生了现代专制的形态——我可以通过理性掌握真理,包括人类真理,甚至宇宙真理。只有我才是正确的,凡是反对我的,都是敌人、恶魔。陈独秀身上有很强的这种东西。启蒙到中国后带来了理性的狂妄。比如钱玄同认为应废除汉字,这个一废,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这是很要命的。20世纪出现的专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专制。按照福柯的说法,这背后有一套知识。专制权力背后有一套知识来论证它。知识就是权力。

20世纪中国的专制从“五四”时起就开始了。“五四”给中国带来了解放和现代的知识,是中国现代性的开始。“五四”以前使用的语言、观念和今天完全不一样,“五四”以后就完全一样了,这是了不起的变化。但是,20世纪很多负面的东西也和这场启蒙有关,甚至革命也是启蒙的产物。不要以为启蒙和革命是对立的。李泽厚“救亡压倒启蒙”的命题,并不准确。革命本身就是启蒙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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