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从“外来语”看日本知识分子的性格

作者:赵雅敏 分类:文化 时间:2014-06-08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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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徐复观全集》第一卷《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

拿一件具体的事情来推断某一整个现象,很容易流于“以偏概全”的危险。尤其是现代的知识,本是多歧的,所以现代的知识分子,也一定是多歧的。通过“外来语”这一个事象以推断日本知识分子的性格,上面所说的危险性将更大。

不过,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的许多共同生活因素之内,无形中,常有为人所意识不到的共同伏流,贯穿于各种不同的活动形式之中;而这种共同伏流,也常会通过公约数最大的事象而表现出来。外来语,正是日本文化活动中公约数最大的事象。从外来语看日本知识分子的性格,或许也能浮出日本知识分子性格的一面。

所谓外来语,这里所指的是以本国文字去拼外国语的音所形成的语言。譬如香港的“士多”、“的士”,这即是外来语。外来语的发生,一是来自新鲜事物的出现,有出于本国语文所能表达的范围之外;一是某种新观念之介入,很难用本国语文的意义表达它原有的意义,或者因勉强地表达而使人发生误解。因此,外来语的发生,是人类文化交流的自然结果,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由交流而丰富、进步的象征。现在没有不包含外来语的民族语言,就是这种道理。

不过,人类对于文化的吸收,也和对于食物吸收的情形一样。吸收食物,必须经过一番消化作用,使食物变成自己的东西,才有营养的价值。所谓“消化”,是把吸收进来的东西,重新加以“消解”“变化”,在取其精而遗其粗的过程中,加以新的构造。文化的吸收消化,也常表现在新名词的构成上面。譬如说,中国原来没有“汽车”,汽车这样新鲜东西进来了,没有原来的名词可用;若用英文的原名称,又感到太陌生了,大众不易接受,于是把原有的“汽”字和“车”字合在一起而成为“汽车”,这即是经过了一番消化、构造,而成立的新名词。日本称为“自动车”,情形也是一样。至于bus,可以用“巴士”的外来语,也可用“公共汽车”的新名词;两者的本身,都无是非得失之可言。不过香港人称“巴士”的多于台北;台北称“巴士”的人多于台湾其他城市;乡下人则只称“公共汽车”而不称“巴士”,这里却说明了对外国风习感染性的大小。Democracy,在五四时代多称为“德谟克拉西”;现在则多只称为“民主”。这一些无形的演变,也说明在新名词上由吸收而消化的自然过程。这一过程,对外来语又发生了一种制约性,不至使它有过分的膨胀泛滥的现象。“民主”这一名词,在西周初年已经有了,意思是“君为民之主”,与现在的含义恰恰相反。但新名词的创造,总不出于拼凑、并用、联想等构造、消化作用,一经约定俗成,大家也就安之若素了。

《海国图志》启蒙日本接受西洋文化

日本接受西洋文化,还在中国之后;魏源的《海国图志》,曾对日本发生了启蒙作用。但日本接受西洋文化的速度,却远在中国之上;他们的假名,较用中国字拼外来语的音,又远为便利;因此,日本所流行的外来语,远较中国为多,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外来语虽然一天多一天,但把外来语消化为本国语的新名词,实际也即是消化为汉语的新名词,却占很大的比例。汉语,对日本人而言,也应算作外来语;但因日本原来没有文字,不得不以汉文作他们文字的主体,所以汉文也等于是日文。战后十多年来,不仅把外来语消化为汉语新名词的工作,无形间已完全停止;即使在日常生活间,日本已有极为流行的文字语言,日本人也常弃置不用,在报纸、杂志、广告,乃至公共社交场所,大家都喜欢用外来语。用日本的假名拼外国音,固然较用汉文音远为方便,但有的拼音依然是无法一致的;所以假名拼出的外来语,既不是日本语,也不是外国语,只是一种不三不四的中介语。现代日本的知识分子,宁弃已经约定俗成的自己流行语于不用,非用这种不三不四的外来语不可。所以,现在日本的外来语到底有多少,没有人能够统计,更没有一部完全的辞典,而只能笼统地说,有数万字之多。因为它是在无限制地增加,任何详细的外来语辞典,都不能够满足看报章杂志的需要,但较详细的外来语辞典的销路,并不及极简单的外来语辞典销路之大;这说明日本人对于无穷无尽的外来语,实际也多采以不了了之的态度。这种现象,应如何加以说明呢?

日本知识分子患有“直肠症”

首先我们要了解,把吸收的食物加以消化,必须具备有胃液胆液等类的消化能力。要把外来语消化构造为自己的语言,也需要有一种文化的消化能力。日本对西方文化的消化能力,是由德川幕府时代的儒教所蓄积起来的;这种蓄积,到了大正时代,已经开始消耗净尽,在战时中几乎回到了精神的野蛮状态。现时的日本,似乎已没有文化的消化力了。若用生理作比喻,我们在文化上是患着便秘症,而日本在文化上则害的是直肠症。所谓直肠症,是吃什么,便拉什么的病症。表面上看,日本对新鲜事物感受之快,对世界出版物翻译之快,介绍之快,恐怕在世界上是少可比拟的;但除了技术性的东西以外,日本人似乎永远只是一个日本人;在他们生命的内层,并不会因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而真正增加了什么。日本处于东西接触最为便利的形势,对东西文化,由融合而产生更高的新文化的工作,应当有所贡献;一部分日本人,也曾这样地想。但事实上,日本有思想文化上的经纪人、摊贩者,而没有思想文化上的工厂。有位日本的老学人曾和我说:“文化有三种形态:一是固有的,如中国;二是合成的,如日本的明治时代;三是殖民地的,如印尼、菲律宾。我们日本战后的文化是殖民地的文化,现在慢慢地在转好一点。”我不愿说日本是殖民地的文化,而只感到日本的知识分子,一直是患着直肠症。反映在语言的运用上,开始是喜欢照外国音拼假名,不消费点构造的脑筋和联想的作用;再进而反以这为摩登时髦,表示自己认识外国字;而实际只是吃什么,便拉什么的直肠症的最直接的表现。

文字太少,太固定,会因表现力不足而陷文化于贫窘。语言太多,太流动,也会因表现力过剩而陷文化于混乱。顺着当前日本外来语增加的趋向,到底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似乎是值得考虑的。

日本知识分子充满商人气质

日本知识分子在文化上所犯的直肠症,若稍稍寻找它的病源,我以为日本的经济,虽然早达到了工业资本的阶段,但日本知识分子的精神,却充满了商人的气质。

商人气质最突出的表现,一是“事大主义”,即我们所说的“向高帽子作揖”;一是“赶热主义”,即是“只烧热灶”,决“不烧冷灶”。这二者都是互相关连的。

日本在战时以侵占中国的疯狂心理,作了些研究中国文化的工作。这种工作,因动机之不纯,而不会有学术上的结果,是不待多说的。战后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则大为冷淡。但各大学里几乎都成立了“鲁迅研究会”;鲁迅的地位,已代替了整个中国文化的地位。日本过去何以会彻底接受中国的文化?因为中国是“大”;现在鲁迅的地位在日本知识分子的心目中,何以有这样的高?因为中共提倡鲁迅,而中共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依然是“大”。假使中共突然发动清算鲁迅而返转身来捧胡风,日本人可能立刻把鲁迅研究会改为胡风研究会。日本人对西方文化的态度,也约略是如此。从另一角度看,日本人对于汉字的看法,本来早有出入;但近来废除汉字之声更高,汉字的使用更少,与外来语泛滥的情形,恰成一反比例。这除了原有的论点以外,却加上中共要废除汉字的因素。日本的汉字应不应该废,我没有讲话的资格与必要;但日本若废除汉字,则它有现成的假名可用,与中共的拉丁化,并不相干;但日本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却赶快跑到北京去向中共学习拉丁化。这种学习的动机,实际只是“事大主义”的实践。日本假定要废除汉字,可以举出若干理由;但在某大报所发表某教论理学的教授,主张废除汉字的文章里,却把明治时代和现时所翻译的同一段文章作比较,发现明治时代所译的比现时所译的多出七个汉字;而现时的译文,比明治时的译文,要清楚得多,就拿这作为应废除汉字的理由。但若把明治时译文的汉字去掉七个,而只留下假名,或者把现时译文的假名旁边,加上七个汉字,结果还是一样;因为就他所举的译文例证来讲,清楚不清楚,是文句组织上的巧拙问题,与所用汉字的多少,根本没有关系。难道说日本教论理学的人,也和中国标榜论理学的人一样,连这点起码常识也没有?此无他,真正的理由,只是事大主义。

至于文化上的“赶热主义”,比上面所说的事大主义,应当多些积极的作用。因为事大主义,完全是出于政治性的势利眼;而世界上假定有某种新文化倾向成为热门时,总有他所以如此的文化上的原故,是值得去迅速介绍、了解的。但若只顾着赶热,而没有冷下来作主体性的思考的时候,这种“赶热”,便等于台湾这几年来社会上对女明星的一窝风。在飞机场、在电影院门口,一窝风去捧女明星的人,女明星永远和他无涉。两眼只顾东张西望、观风色、抢镜头的文化工作者,一切文化,也只落得掠身而过。好似在飞机场上挤了一身臭汗,望了女明星一眼,夜晚依然要回到四个半榻榻米上蒙头独睡。

权力欲不等同于声望和能力

商人的气质,和商人的现实主义,有互相循环的关系。商人的现实主义,是把一切利益集结到金钱;而金钱的利益,又只凝缩到当下的一刻。只从当下一刻的金钱利益去看整个的社会、人生,乃至宇宙,这便是商人气质的由来;而商人气质,也正是为了实现商人的现实主义。日本的知识分子,对实际问题的看法,也正是这样。

在五年以前,我曾在本报上发表过一篇《论李承晚》的文章,指出这种把自己无穷的权力欲,错认作是自己无穷的能力和声望的东方式的老人,对于东方以及他自己,会招到悲惨的结果;现在真是不幸而言中。但我们对于南韩当前的事变,总是不知其然而然地出之以悲悯之情。但日本的报章杂志,却一致出之以幸灾乐祸的心理,和站在旁边看笑话的态度。并且李承晚垮后,在过渡政府中,有六个曾在日本受过教育的人员,日本人即欣欣然有喜色,认为南韩今后会向与日本残余的殖民利益相结合的方向发展。

不特此也,号称国民政府友人的许多日本朋友,几乎一致大言不惭地认为现时台湾的同胞,非常怀念日本的统治,觉得现在的政府赶不上日本的总督府。言下之意,台湾还有一天会回到日本殖民主义的怀抱。但是日本许多人提到蒋中正时,还说几句客气话,而对岸政府却骂得狗血喷头;难道说这些日本人真认为日本的统治者赶不上台湾,而要归到蒋中正的治下吗?国民党的措施,诚有许多不能令人满意,但是难道说台湾的人民,要求回到日本的殖民时代,政治上不能当一个科员,经济上没有一个银行,没有一个工厂,文化上只有一个中学,只能学点起码技术,而不许学点政治、法律、教育吗?日本的知识分子,对南韩、对台湾,纵然没有真正由良心发出的歉意,难道说对问题的观察,也会这样浅薄吗?此无他,商人的现实主义,掩蔽了他们应有的智慧。

不过,他们为了追求现实利益,也有另一面的手法,这种手法,不妨用东亚影展来作一例子。他们为了要获得香港和南洋一带的电影市场,于是在东亚影展中,不拿出自己第一第二流的片子,不拿出自己第一第二流的明星,以便把荣誉平均分配给和香港、南洋电影市场有密切关连的两家电影公司;一面使他们皆大欢喜,尽量帮它开辟市场;一面使他们自我陶醉,不求进步,受到时间与社会的淘汰,这种策略是很技巧的;但一经拆穿后,日本在国际上,还会结交到一个真正的朋友吗?

民主政治未在日本知识分子生根

我以“老学生”的心情来到日本,在日本所学取的,乃至使我佩服、惭愧的人和事,真是不少。但作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分担一份时代艰苦使命的立场来看,日本的知识分子,在可以有所作为的当中,却受到了自己基本性格的限制,这不是日本前途之福的。譬如许多人说,日本战后的自由是太多了;不过我认为,自由应当是暴力的克星;但日本的议会致治,实际含有暴力政治的重大因素,随时可以被右翼的人取消,随时可以被左翼的人取消,并且也临时取消了许多次,所以民主政治,并没有在日本知识分子生下根,这一点便可酿无穷之祸。

为甚么会如此?因为日本知识分子,似乎失掉了文化的消化力量,所以外面是七宝楼台,而内心恐怕是一无所有。社会的进步,大概应归功于两种类型的人:一种是向前追、向前跑的人,这种人以“鹰隼击高秋”的精神,抓住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新鲜事物,发展了与工商业有密切关系的技术;一种是在人潮中停下脚来,抬起头看,低下头想的人,这种人在他向高处看,向深处想的当中,摆脱了眼前的、局部的利害的束缚,亦即摆脱了“大小”“冷热”的束缚,而浮出了人类大利大害的慧眼与责任心,以形成充实人生、社会的思想文化。前一种人是识时势的俊杰;后一种人是反省时势,扭转时势的圣贤。日本的知识分子,愿意当俊杰的人太多,愿意当圣贤的人太少,这便令下焉者走上随声附和,上焉者会走上夸父追日之途的。当然,认真地讲,还不仅是日本知识分子的问题,而是整个自由世界知识分子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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